2020年春天,一家高档旅馆的女主人打开每一间房间,仔细巡视端详。从她有记忆起,旅馆从没这么安静,静到可以听见窗外运河的水流声,也从来没有机会在客房里静坐,因为总是忙着接待下一位客人。冠病的凶猛疫情重创意大利的形象,她以为,人们再也不敢来威尼斯了。

冠病以人类至今无法理解的方式横空出世,扰乱全球近三年,带走数百万条性命后,威胁降低,感染和死亡的恐怖记忆随风而逝。被禁足久了,大家都好想去旅行,意大利今年一开春迎来的外国游客成长了70%,是欧洲仅次于西班牙的热门目的地。到了暑假旺季,即使住宿费、机票随通货膨胀水涨船高,不只热门的威尼斯、罗马和佛罗伦萨旅馆已经客满,中古世纪小城、湖边小镇,还有阿尔卑斯的山村也都人满为患。

消费力强的游客不顾涨价继续出游,让价格居高不下,阮囊羞涩的人则选择待在家,今年暑假有四成的意大利人不度假,度假与否凸显了贫富差距。旅游业占意大利国内生产总值(GDP)的6%,若加上餐饮、运输等相关行业,则高达13%,强劲复苏促进经济成长,但意大利人开始担心过度旅游。

意大利东北部的多洛米蒂山(Dolomiti)距离天空似乎仅有咫尺之遥,美国《纽约时报》形容这里是全世界最巍峨的山景之一,电视剧在此取景吸引更多人慕名而至,来到海拔1000公尺的山巅。山径大排长龙,一抵达以三峰山为背景的热门景点,每个人的标准动作就是掏出手机自拍。五渔村依山傍海的狭窄小径一样挤满人,为了避免自拍造成人龙“堵车”,当地政府规定不准停留,必须持续往前走;一些知名博物馆规定每人只能停留三分钟拍照;游客如过江之鲫的威尼斯,也再度考虑限制进城人数。

满足刻板印象的旅游

根据社会学家德拉莫(Marco D’Eramo)的研究,若分析旅客和当地人口的比率,会发现法国、西班牙、希腊和奥地利的比率都比意大利高,景点人挤人的问题不在于过度旅游,而是单调旅游。缺少治理的游客全挤到斗兽场、圣马可广场,没有规划出更多的景点或活动疏散人群,单调旅游也让游客缩短停留时间,游客平均在巴黎待六天,在罗马只待两天。

罗马计程车(德士)不足,游客要在烈日下等上一小时才能召到车,挤在公车和地铁的观光客和当地人相互抱怨。完善基础设施和服务之外,若要兼顾观光和当地人的生活,除了在空间上疏通游客,例如吸引游客到人烟稀少的山区,也要在时间上分配,不要只集中在夏季接待游客,而是拉长旅游的季节。

兴盛的观光业为偏乡带来财富,也带来预期外的变化。意大利中部托斯卡尼的奥尔恰谷(Val d’Orcia)丘陵迤逦,古朴的农庄和优雅的柏树矗立在金黄麦田之间。这片如诗如画的景致,原本是富丽堂皇的锡耶纳(Siena)的乡村,往来游客不多,但在疫情结束后爆红,许多人在麦田间停留,摆出电影《神鬼战士》主角之一眺望田野的姿势,尽管有时候,小麦已经收成了。

蜂涌而至的旅客让邻近小镇起了变化,为了满足观光客想象的在地风味,几乎每家餐厅都有切片绵羊乳酪的前菜,还有许多专卖绵羊乳酪的美食小铺,尽管近年来,圈养绵羊逐渐取代放牧绵羊,乳酪少了绵羊啃食鲜草的芬芳。然而,游客无法分辨,或是根本不在乎,他们期待的是满足了“托斯卡尼田野”的刻板印象,做了旅游书或是网红分享在这里该看的、该做的、该吃的。

游客可以开着菲亚特500古董车,或骑着韦士柏牌电单车在奥尔恰谷起伏的山陵间驰骋。然而,当奥尔恰谷呼应游客的意大利刻板印象时,却越来越不像自己了,超市取代了面包店,纪念品店取代了水果铺,居所变成民宿,奥尔恰谷越来越像一座悬浮在空中的小岛,失去原有社会脉络,与固有的历史渊源断了根,游客熙往攘来,但当地的人与人之间更疏离了。

改变的气候,改变的旅游

小麦是奥尔恰谷的象征,但游客拍照时,可能没注意当地农民因为成本高涨,改种燕麦和油菜;在多洛米蒂山忙着自拍的游客也可能没注意到,雪不见了,山更绿了,气候变迁正在改变景点的样貌。

科学家研究显示,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到这个世纪末,最糟可能失去七成的积雪,乐观点,则是失去三成。越来越少的降雪改变了山巅上的旅游,先是靠人工造雪机维系冬天的滑雪季,随着气温升高,人造的雪很快融化,一些难以为继的滑雪场只得关闭。

干燥的气候让野火越来越频繁,天堂般的夏威夷度假胜地变炼狱;热浪袭击南欧也让北方游客考虑,未来不再南下追寻地中海的艳阳;两极融冰推升的海平面,也让威尼斯可能变成水下之都。

高温、水灾、干旱、野火、飓风,变迁的气候越来越极端和难以预料,打乱旅程的安排。旅行隐隐约约代表探索人生,挣脱日常迈向未知,但机场、车站、加油站、连锁店铺越来越一个模样。在疫情剥夺旅行自由之后,气候变迁让我们重新体会无常。旅行又多了点冒险的因子,提醒我们省思旅行的意义。

作者是旅居意大利的台湾记者、社会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