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纪录的高温、旱灾、风暴、洪水、热浪、林火……各种极端气候灾难席卷世界各大洲,带来巨大的人命和财产损失,对环境造成可怕的破坏——近月来报纸几乎天天都有这类触目惊心的大标题,电视也充斥着灾难电影般的骇人浩劫画面。

地球变暖加剧正在全世界引发越来越多的天灾,已是不争的事实。科学家证实,今年7月是史上最热月份,隶属欧盟的哥白尼气候变化服务局甚至指出,这段时期的气温,可能是几千年来人类史上未见的。

难怪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会在7月27日忧心如焚地警告:全球暖化时代已经被取代,地球已进入“全球沸腾时代”了!

全球沸腾,听来可怕。对新加坡会有什么影响?获选进入联合国最高气候科学机构“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Intergovernmental Panel on Climate Change)担任联合主席的首名新加坡人周祥龙副教授,最近接受《联合早报》专访时指出,长远来说,全球面对的最具破坏力气候危机是海平面上升。新加坡是地势低洼的岛国,“应对海平面上升就如国防般重要,关乎我们的生死存亡……只要海平面上升一米,我们就受到威胁。我们甚至无法像一些海岛有高地可退”。

他解释,一旦格陵兰岛和南极洲的冰架融化崩解,就如在已盛满的水杯里添加更多冰块般,全球海平面必会如溢出杯外的水,估计会上升七米。最新气候研究显示,南极洲西部阿蒙森海一片被称为“世界末日冰川”的思韦茨冰川(Thwaites Glacier),因底部和海床间出现比冰点高出2摄氏度的暖流,冰川下方已开始融化,一旦坍塌,全球海平面将上升65公分,同时会释放更多南极洲西部的其他主要冰体,加起来可能会导致海平面上升两三米。

“百年千亿”大计非杞人忧天

无论是七米、两三米、甚至一米,海平面的上升都将给新加坡带来巨大灾难,一旦发生,就是我们空前的天灾。它就像是悬在我们头上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一直威胁着我们。

其实,有关地球暖化最终将引发海平面上升的警告,并非始于今日,只是“于今尤烈”而已。政府十多年前已开始研究对策,并在2016年宣布采用荷兰的“圩田开发”(empoldering)技术,在德光岛西北部围海造地,先建一道高于海平面六公尺的10公里长海堤,形成圩田(polder),不靠稀缺的沙石,逐渐增添810公顷土地,希望从这个项目中汲取经验,培养能力,为将来更大规模的筑堤围海造地做好准备,以便长远应对海平面上升的挑战。

随着实验工程顺利进行,李显龙总理在2019年8月的国庆群众大会上,将它提升到“气候防卫”的高度。他说,对抗气候变化引发海水上升的工程,是个攸关生死的工程,是牵涉到子孙后代的百年基业。他宣布了长期防洪的百年大计——未来100年预计将投入至少1000亿元,大规模建设圩田、填海造岛,保护海岸线,确保子孙后代免于灭顶之灾。

从“全球沸腾”的情势看来,这项“百年千亿”的防洪大计并非杞人忧天,而是高瞻远瞩,为“水漫狮城”的终极威胁及早进行准备。此外,为了应急,新加坡所有已建或在建的沿海基础设施,近年来都已陆续垫高了许多。

作为小国,我们没有能力阻止地球沸腾,因此只能独善其身,先保护好自己。但这不意味着我们没有在绿色发展方面,尽一个国际公民的责任,没有在本分内做好节能减排、增加绿色资源等工作。

新加坡的绿化努力其实行之已久,被誉为“全球绿化程度最高的城市”并非浪得虚名,即使是在土地资源极其匮乏,却面对各种需求的竞争之下,仍然保留了大量绿色空间,在自然生态和环境保护方面,交出漂亮的成绩单。国家公园局2021年的数据显示,新加坡绿色空间超过40%,每千人拥有0.83公顷的公园,高楼绿化空间143公顷,公园连道370公里,自然走道170公里,93%住户离公园只有10分钟步行时间,社区花园1700个,植树33万8800棵。

但我们的绿色抱负远不止于此。2021年2月,政府公布了《新加坡2030年绿色发展蓝图》,制定五大目标:大自然中的城市、能源调整、可持续生活、绿色经济、具有韧性的未来。蓝图涵盖面很广,涉及所有相关政府部门、商界和民间机构,须要靠“举国力量”去实现。其中一些较具体的指标包括:到2030年多种100万棵树,在2020年的面积上增加自然公园超过50%,100%住户离公园的步行时间只有10分钟,公园连道增至500公里,自然走道增至300公里,减少垃圾填埋量30%,至少20%的学校达到碳中和,所有新注册汽车都采用清洁能源车型……

这个宏伟的绿色蓝图不但让国人憧憬,在国外也引起了注意。以新加坡作为任内出访首站的台北市长蒋万安,7月6日在结束访问的记者会上,就称《新加坡2030年绿色发展蓝图》所制定的目标及相关行动方案,都是以具体和长期的发展为目标,包括在2030年,75%的运输在尖峰时段都要使用大众运输工具,80%的建物都要是超低耗能等。他说:“这些其实都让我们非常惊艳……我觉得新加坡对很多的政策规划都是看非常长远。”

“看非常长远”确是新加坡的立国之道,能为国家的长远利益进行长期规划,在当今世界已是一种奢侈。这个绿色蓝图不但让我们对国际社会有所交代,更让国人对未来有所期待——节能减排让我们履行国际义务,更绿的环境让我们更舒心惬意,树木花草密布的生态可以抵御酷热天气和减少空气污染。

如此“绿”的新加坡肯定是让人欢喜的,那“忧”从何说起呢?

就像其他许多国际大课题一样,对抗气候变化、保护环境、自然保育这些原本朴实单纯的理想,也逃不过高度政治化的厄运、两极化的反应。

“始作俑者”是主要发达国家这些造成气候变化的罪魁祸首。它们迟迟未能积极行动,寻求解决之道,或者不愿承担较大的减排历史责任,一些保守或既得利益势力,甚至还对人类行为引发气候变化的科学共识持怀疑态度,或者明确拒绝无可置疑的证据。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就是这方面最典型的代表,他甚至在2019年宣布美国退出对抗全球气候变化的《巴黎协定》。

环境民粹主义崛起

这些不负责任的态度和行为引起强烈而广泛的反弹,直接促成“环境民粹主义”(environmental populism)在欧洲的兴起。保护生态环境在欧洲迅速成为新的“政治正确”,气候正义已经成为最大的社会正义。环保极端分子的行动日益激烈,试图以激进甚至暴力的手段改变现状;而一些政党为了捞取政治资本,也趁机介入炒作,迫使一些国家的政府不得不以权宜之计回应他们的诉求。

澳大利亚政治学者比森(Mark Beeson)在2019年发表一篇文章《环境民粹主义拯救得了地球吗?》(Can environmental populism save the planet?)指出,在该年出现的“反抗灭绝”(Extinction Rebellion)组织就是这一运动的急先锋,它迅速蔓延到世界各地,成为一个全球现象。该组织定期在英国伦敦和德国柏林等地组织“公民不服从”街头抗议运动。由于它在2019年连续11天的抗议行动,导致伦敦一些地区陷入瘫痪,英国政府不得不宣布“气候紧急状态”(climate emergency)应对。

号称“气候活动家”的瑞典女中学生通贝里(Greta Thunberg)发起的“星期五为未来”(Friday for Future)全球气候罢课运动,是环保民粹主义的另一个代表。它号召各国中小学生在每星期五罢课,参加环保抗议活动,甚至在2019年9月发起“全球气候大游行”,获得150多个国家、1000多个城市响应。这些抗议行动在冠病疫情流行的三年期间有所收敛,但疫情一过马上又恢复。今年1月,通贝里就到德国参加一项反对扩建煤矿场的示威,而遭短暂拘留;3月,她又到挪威财政部参加示威,反对该国在原住民土地建风力发电场,被抬离现场。

但这类环保激进主义行动是否真能发挥作用、解决实际问题?比森似乎不以为然,他认为气候激进分子也许能向政府施压,但要赢得普通选民支持,从而改变政策,没那么容易。

的确,激进主义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涉及全人类的气候变化问题,最终还是必须通过联合国气候大会这样的共同平台寻求解决方案。若是将合理的土地开发或经济发展,都视为对绿色环境与自然生态的侵害,不分青红皂白地反对,漠视社会整体利益和人民基本需求,这种极端的环保主义诉求是不会获得普遍支持的。

幸好这些源自欧洲的激进环保运动,并没有蔓延到我们这里,但不可否认的是,环保主义和自然保育意识,近年来也已在本地迅速膨胀。

枝节问题“过度协商”会增加成本

两年前的“杜佛森林”事件就是个明显例子。这片33公顷的树林并非我们继承自祖先的自然遗产,而本来就是在国家长期规划下准备作为发展用途的空地,却在“无心插柳”之下形成森林。但当政府宣布发展住宅计划时,即刻遭到自然保育团体和社运人士的强烈反对,在网上发起请愿,获得超过3万人响应。在社交媒体主导社会议程的今天,理性讨论的生态已经濒危,“一味保育”已成为不容质疑的政治正确。经过一番折腾和浪费不少时间之后,政府还是坚持原来的发展计划,只答应保留其中一部分。

这只是一个突出例子,现在每当政府要推行一些关系民生的建设或养殖计划,即使做了环境影响评估,即使不会对自然生态、尤其是生物多样性造成不可挽回的破坏,也往往会引来保育社群的诸多批评和要求,甚至“寸土必争”。最近提出的克兰芝水供回收厂和新生水厂重新发展计划,是一个最新例子。科学理性的环境评估肯定是必要的,但在枝节问题上的“过度协商”只会浪费宝贵时间,增加成本,拖延工程,造成机会成本的损失。

许多人突然将动物维权当作神圣使命,也是“深绿”的一种表现。

因此,水獭入侵民宅吃光锦鲤、猴子骚扰民居、住宅区的野鸡扰人清梦、乌鸦在路上袭人,野猪“越界”伤人等,每当受害或受威胁群体要求官方采取行动时,动物维权分子总会立即挺身为动物请命,却置人权于不顾,让官方左右为难。

自然保育意识的提高是件好事,人民对环保和自然生态的重视反映社会的进步,只会使国家更健康成长,让我们的环境更绿。但发展和保育之间必须维持理性和美妙的平衡,动物权和人权之间也应知所轻重,若只是独沽一味,唯绿是从,只追求单一的保育,却不考虑其他目标,那就未免本末倒置。永远不要忘记:新加坡是一个面积只有700多平方公里的城市国家。

绿是好的,让人欢喜。但若绿过了头,使其他颜色暗淡无光,这个世界就不再缤纷多彩了。

作者是《联合早报》前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