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前的选择,主要是基于“世界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总体判断,而将界线划在保安全、防风险、强化干预的一边。这是阶段性选择,而非不变之国策,如果因此而认定中国将会放弃市场化道路,那也太简单轻率了。

今年以来,中国经济的状况显然未如预期,关乎财政来源的卖地收入和企业利润快速下滑,消费指数收缩,新生人口下降了近20%,青年失业率最后一次公布时已超过20%,规模庞大的房地产公司和影子银行不断暴雷等等。

所有这些现象确实值得警惕,但这不意味着中国经济的动力已失,或增长模式已经无以为继,更多的是为了向高质量发展转型所须付出的代价。假以时日,问题自会解决,而且综合国力还会继续提升。

要想理清问题的来龙去脉,首先须看这些年来,中国是如何发展起来的。

中国经济的腾飞,起于40多年前的改革开放。改革开放政策归结到一点,就是全面市场化,亦即建构自身的市场机制,同时融入国际大市场,还须与主流国家化敌为友,归入国际秩序框架,所以其背后是指导思想的突破和战略上的大转弯,需要莫大的智慧和勇气。

改革开放之初,农村实施包产到户,释放农村生产力。在工业领域则采取让产品回归商品的办法,缔造商品经济社会形态。1992年正式确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原来受管制束缚的各类生产要素迅速导入市场,经济因此突飞猛进。2001年底,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国内国外融为一体,终端市场彻底打开,低成本、高效率的比较优势使得“中国制造”很快驰名全球,一举奠定制造大国地位。

与此同时,随着住房商品化和银行按揭制度改革,城镇土地和购房资本两项最重要的生产要素奔涌入市,一下子激发整个经济体的活力。再加上人口红利,财政投资拉动,货币政策持续加杠杆等因素的共同作用,国内生产总值(GDP)从2001年的11万亿元(人民币,下同,约2万亿新元)增至2022的121万亿元,一跃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

这就是中国发展的主线,同时也是一个高管制经济体向市场体制转型的成功范例。

但市场只是一种经济实现方式,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政治、经济、文化传统等各方面是紧密关联的,如果配套机制未能同步改进,则市场机制最终会随之扭曲异化,更别说市场本身就有很多缺陷。所以在市场化道路上,中国取得巨大成功,但问题也在逐渐积累。

首当其冲的问题显然正是发展质量不高。由于起步较晚,在融入国际大市场过程中,受比较优势左右,中国早期的产业布局并无多少选择,主要是承接发达经济体淘汰和转移的产业。这些产业共同的特征就是高污染、高能耗和低附加值,中国以中低端制造为主的产业模式如不升级,终将不可持续。

发展方式到了重塑时刻

但要挤进高端产业却绝非短期之功,自身的先天不足和外在的围堵,都是难以逾越的障碍。对这些“改革深水区”的问题,简单复制市场机制的作法,失去既往的效果,所以,中国从上世纪末就梦寐以求的产业迭代升级之路,艰辛无比。

产业升级在受阻之后,无可避免会去寻求捷径追逐利润,最简单易行的捷径就是“脱实向虚”和金融化,所以一度形成人人做金融、房地产最赚钱的局面。结果则是:实体产业的边际效益不断下降;债务杠杆不断抬升;市场投机炒作氛围浓烈;财富增值与劳动付出反差加大,并造成贫富分化加剧等,进而爆出各种各样的风险事件和不稳定因素。发展方式到了必须壮士断腕的重塑时刻。

但更多人认为市场化改革不够彻底才是当前问题的根源,并将政治、文化等因素纳入其中。中国历史悠久,治理理念、文明内核、民族品格等都很独特,新旧体制之间的碰撞亘古未见,市场化转型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如果完全以西方市场体制为参照,中西差异可谓比比皆是。但差异未必就是错误,更多的是内在结构或复杂程度不同而已。中国在市场化过程中,适逢金融风暴和新自由主义的式微,“华盛顿共识”里自由市场的光环已失,彻底市场化是否是对的?这问题的答案已经不那么确定,中国因此而寻求新的发展模式也就不难理解。

所以,我们可以发现中国市场化改革似乎有所停滞,迄今仍存在城乡市场二元割裂,产权主体尊卑有别,私有化程度明显不足,权力之手无处不在等情况,与经典市场形态相比,不完美的地方比比皆是。

一方面这的确是因为市场化程度问题;另一方面也是中国立志要激扬自身优秀基因,努力规避传统市场内在缺陷而主动选择的结果。所以,这些未如人意的现象确实都存在,但也无须夸大,更不该污名。

但如何形成有效激励,可能是当前中国市场面临的最大问题。

生产率持续下滑,企业家信心不足,居民消费潜力不愿释放等现象,都是消弥市场内在动力的危险信号。无论什么体制,都须要激发公众活力,而只有稳定的预期,合理的回报和公平的分配,才能激励市场主体有理想、愿作为、敢创新,才能塑造朝气蓬勃的发展势头。市场化改革之所以是有效的,也正是因为具有这样的功能。

当然,来自外部的围堵和针对也是中国经济未如预期的重要原因,但两相对照,内因更为重要,换句话说,只要中国解决好了自身内在的问题,则经济重归强劲,指日可待。

中国的方案针对性很强,比如“高质量”发展,去杠杆,房住不炒,建构内循环统一大市场,强调科技自立自强等,都是根据“问题导向”的方法论,就事论事,立足现实提出的对策。

这些对策如果真能落实,必会改观经济状况。但正如前述,无论经济脱实向虚、金融化,还是其他未如预期的问题,都是市场自发选择,虽是短期行为,却更符合市场主体逐利的本性。这就造成自上而下推行的经济提振方案,与执行过程中的现实利益有所脱节,导致调控效果大大削弱。这可能是近期中国政府出台了无数政策,拉动效果却廖廖的原因。

不断加强中央控权不会改变

但是,发达经济体“去中国化”的战略是确定的,原有的改革环境和发展条件都已不复存在。因此,中国除了立志实现“高质量发展”之外,并无多少选择。唯有足够的实力和坚实基础,才可能立于不败之地,并保持发展进程不中断。所以,中国不断加强中央控权、打击短期市场行为、提升实质竞争力和全要素生产率的决策导向,是不会改变的。问题的关键,仍是如何解决顶层长远规划与激励微观主体活力二者之间的矛盾,如果解决不好这个矛盾,许多设想都有可能失之于理想主义。

解决矛盾并不困难,最简单的是放松那些定义为“高质量发展”,却又略显操之过急的管制措施即可。近期中国政府陆续取消房地产市场管控政策,就体现了这种导向,通过减少过度干预即可释放市场活力的领域,还有很多。换句话说,中国经济当前问题的症结与政府之手到处染指,不无关系。

事实上,近年来,市场化改革的边际效果虽然有所下降,但改革空间依然巨大,甚至备受诟病的房地产行业也并未走到尽头。中国的城镇化尚在进程之中,城市更新改造需求巨大,农村产权制度改革不到位等,都是房地产业的蓝海。只要将安全与发展的优先次序略做调整,适当回归市场化改革老路,即可迅速挽回当前经济颓势。只是在真正的危机到来之前,这样的调整不会轻易做出。

从中期看,也丝毫无须悲观。在此前40多年里,中国并非不知道如何推进市场化,只是在近10年间,转而打造新型举国体制模式,探索集中体制与市场经济更为理想的结合方式而已。现在看来,这种模式也已初见雏形,且在早期疫情管控、大型制造、航空航天、“卡脖子”技术等领域,都已体现出优势。如果能进而完善“体制内激励机制”,处理好公有资产与私人财富之间的共生关系,催生市场主体内生的创造力,则“中国特色”转化为某种“共识”,并非没有可能。

干预与自由界线非一成不变

社会治理纵然复杂,但干预与自由之间的界线始终是最基础的逻辑,经济模式不同,本质上无非就是划定界线的方法不同而已。干预与管控多,则市场自治空间小,激励不足;反之,市场则因自由而繁荣,但也会因自由而滋生风险和乱象。集权体制不可否定市场自由,自由市场也离不开有效的干预。所以,这条界线并非一成不变,而应据实而定,偏于管控,或者偏于自由,只要符合实际,都自有道理。

中国当前的选择,主要是基于“世界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总体判断,而将界线划在保安全、防风险、强化干预的一边。这是阶段性选择,而非不变之国策,如果因此而认定中国将会放弃市场化道路,甚至无视经济社会滑向萧条贫弱,只要集权,不顾其他,那也太简单轻率了。

作者是中国金融法律行为研究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