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迎竹:茶杯里是风波还是风暴

关键是主政者能拿出什么手段、多少本钱,能把一场风暴的本质看得多深、多广?

许冠杰在1979年的歌曲《加价热潮》和其他代表作,不但反映上个世纪70年代香港社会与经济兴旺、躁动、股市大起大落、市民大喜大悲的情绪,也深度刻画了普罗市民的心声,乃至折射当时亚洲四小龙的几许脉动。这是歌曲当时能在新马引起很大共鸣的原因。

那是一个经济高速起飞,却不能避免冷战下自由体系波动影响的时代。政府操盘得当的经济体都顺势崛起,人民收入随物价上涨,生活随国际贸易的热络改善。整个好景大概持续到1990年代亚洲金融风暴之前,期间也有景气循环和经济高低波动,但打工仔的生活水平和收入大致能跟得上。那一代人的下一代也能顺利成长,并且很多都有更好的前景。

但四小龙和日本后来各有天命。日本陷入30年通缩,导火线是日本央行在1989年的暴力加息,刺破了高杠杆下的资产泡沫。此后从消费到投资都信心不足,但日本人还是要庆幸自己在普遍富裕后才陷入这种困境。韩国社会民意更在乎真正的民主体制,形塑现代韩国经济面貌的独裁者朴正熙被刺杀,经济和外交都表现良好却因为维持威权统治针对民主的全斗焕黯然下台,但韩国的经济根基从此稳定。台湾抓对了高科技的方向并持续投入,形成绝无仅有的生态链,打造了自己世界级的一片天。香港在回归后即便很多社会福利越来越好,却始终没有解决社会最关心的住房问题和政治代表问题,成为政治撕裂的深层诱因之一。

新加坡政坛从第二代过渡到第三代,如今又准备交棒。冠病大流行、全球化时代的终结和美中博弈深化,以及再一次的全球经济波动导致通货膨胀,都是新一代的严峻课题。

近期以来,特别能引起民众议论的就是通胀与物价话题,无论什么平台,相关新闻与评论都特别吸引人。如果此时此地再有个许冠杰,写一首反映老百姓对加价感受的歌曲,估计也能走红。

从咖啡店的一杯开水到居高不下的房租、店租与房价,从涨了价却分量不加的餐食,到不涨价但分量减少的包装食品,民众对物价的感受五味杂陈。政府的补助与援助措施接二连三,能在相当程度上缓解压力,让底层民众生活少一些苦涩味,不至于须要束紧腰带——如果平常就不是大手大脚花钱。

几年来连串支持措施,靠的是新加坡长期累积的家底和有效的财政预算规划。虽然还是有人不满意,但国民在这几年的国际经济波动中不至于陷入无助,终究是幸运的。

更多人可能开始关注国际经济动态,了解新加坡这样的小国,通胀和物价多与外界息息相关。经济是高度复杂的课题,变数极多,它的运行无法脱离政治和国际条件。这几年国际社会在需求、成本与货币供给过量等几重因素相互作用下导致的通胀,被不少专家称为“完美风暴”,其中的主角和配角包括疫情、战争、贸易战等等,几乎没有一个国家躲得过。新加坡这种高度仰赖对外贸易的经济体更只能“顶硬上”。

关键是不同国家在面对物价飞涨时,主政者能拿出什么手段、多少本钱,能把一场风暴的本质看得多深、多广,能预见风暴过后可能有的机会和潜在困境是什么?不同主政者必须根据自己国情开出不同药方,但药效也取决于医师团队的能力和专注程度。一些国家的主政者趁乱打劫自己国民,一些左支右绌,顺得哥来失嫂意,还有些更请到鬼来开药方,通胀越治越高,演变成社会和政治动荡。

保持在2%到3%的温和通胀是一个经济体的健康指标,长期过低会陷入日本那种通缩,经济停滞;长期过高可能导致贫富差距日益恶化。如果通胀一直无法控制,人民为了省钱开始吃得少、减少孩子教育开支,甚至减少花钱看病,时间一长,国民健康和孩子教育都受冲击;民众减少花费,一般商家盈利也会下降,至少底层经济活动会遭受很大的打击和失衡,形成恶性循环,生活品质下降更是不可避免。根据报道,联合国制定的人类发展指数近几年都有下降趋势,连美国这种发达国家也出现预期寿命下降,令当地专家震惊。

但必须有效控制通胀的更重要理由,是政治层面的。一战后战败的德国几轮量化宽松导致通胀失控,全球大萧条爆发后,德国经济更是一沉到底,举国上下把困境归咎于凡尔赛合约对德国的巨额赔款要求,终于在愤怒与绝望中支持了承诺带来和平、工作与面包的希特勒上台。

去年陷入经济崩溃的斯里兰卡更是近在眼前的例子。最初是食品价格不断上涨,后来燃料短缺、医疗崩溃、交通中断,人民终于忍无可忍,极端贪腐无能的家族统治者被迫流亡。产油国委内瑞拉在荒腔走板的经济政策下,叠加诸多管理不善,图利朋党的因素,通胀长期失控,人民外逃。

由于经济问题牵涉国家的许多环节,方向错误,轻者民生受苦,中者引发国内社会动荡,重则导致偏激的政治领袖或政党上台,进一步把船舵驶向恶浪巨涛,百年来的世界史殷鉴不远。

在欧洲和美国,一些右翼和左翼的激进势力都在利用通胀、战争、移民等课题等待崛起时机,相对中道温和的政治势力一旦被边缘化,轻者国内政策失衡,重者冲击地缘政治。

一杯咖啡在两三年间涨价了几成,驾驭得当的政府,能将之化为茶杯里的风波。驾驭不当,却可能是开启世界大战的一小朵涟漪。能不慎乎?

(作者是《联合早报》高级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