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杰忆:难民潮冲击 乌托邦梦碎

在地缘政治回归的时代,国与国之间很容易落入非友即敌的紧张关系,全球化编织的四海一家大同世界想象,已是遥远的乌托邦。难民的处境将越来越艰难。曾经是多元文化代表的移民,面对四处高筑的牆,也更难担任跨文化的桥梁。

意大利总理梅洛尼又在签署与移民相关的协议了。今年夏天,她三度到访突尼斯,希望这个北非国家拦住横渡地中海的难民;春天时,她前往意大利在法西斯时代的东非殖民地埃塞俄比亚,宣称将加码投资促进非洲发展,以减少难民涌入欧洲。11月6日,她与阿尔巴尼亚签署协议,意大利每年将转移约4万名庇护申请者到这个东南欧邻国,并出钱兴建两座遣返中心,负责收容难民和申请过程的费用。

外包移民还行得通?

“外包”移民问题并非梅洛尼的创举。2016年,欧盟在德国的压力下与土耳其签订协议,将数十万涌入希腊的难民阻断在欧盟边境外。然而,立场极右的梅洛尼现在与阿尔巴尼亚签署协议后,马上招来违反人权的批评。最近英国最高法院裁定保守党首相苏纳克将庇护申请者转移到非洲卢旺达违法,因为卢旺达不能视为“安全的第三国”,让更多人批评梅洛尼的政策违反欧盟法规。但欧盟表示“阿尔巴尼亚不适用欧盟法规”,给意大利开了后门;德国曾对难民敞开大门,中左派的总理朔尔茨现在也考虑,在境外处理庇护者申请的问题。

繁荣的经济和全球化浪潮压低了排外情绪,但冠病疫情和俄乌战争带来的能源危机和通货膨胀,让生活日渐拮据的欧洲人更难包容外来者,移民成了民粹政治人物的首选代罪羔羊,梅洛尼在竞选期间便大打反移民牌。可是她兑现政治诺言的代价甚高,兴建遣返中心、转移难民、派遣官员到阿尔巴尼亚的费用,都比在意大利境内处理成本高,但“眼不见为淨”,这些举措满足了选民排除移民的想望。

一些政治人物以为,“外包”庇护申请到较落后的第三国,会降低难民铤而走险前进欧洲的意愿,但欧盟2016年与土耳其签署协议后,当年还是有18万人经希腊进入欧盟。近半数被遣返的移民会再尝试偷渡,有人闯关十几次,尽管会被人蛇压榨,前途未卜,但只因为故乡太绝望。

移民也沦为“承包商”勒索欧盟的“人质”,土耳其每年向欧盟索取数十亿欧元,并利用让难民流入欧盟国家,争取谈判筹码。突尼斯后来翻盘,不愿意当欧盟的难民营,很可能是在向欧盟喊价。阿尔巴尼亚则说自己没有向意大利索取处置难民以外的费用,但要求梅洛尼支持该国加入欧盟。

模糊的威胁成了具体现实

难民和移民问题并非欧洲独有,罗兴亚人在亚洲仍像人球般被推来挤去,约旦和黎巴嫩也接收了数量庞大的巴勒斯坦难民。高举自由、平等、人权旗帜的欧盟,则是难民向往的应许之地;但越来越多人担忧,蜂拥而入的移民会让优渥的福利制度不胜负荷,向来以宽容著名的荷兰,刚刚选出极右派的维尔德斯(Geert Wilders),他主张限制庇护和依亲移民的申请人数。

可是,俄乌战争在2022年2月爆发后,欧盟网开一面给予乌克兰特殊的难民待遇,在20个月内接纳了约400万乌克兰人,反弹声浪却极微弱,因此反移民的争论不只是针对“外来者”,而是攸关外来者的种族、宗教和文化。

2016年,叙利亚男童科迪(Aylan Kurdi)伏尸海滩的照片震撼世人的良心后,德国人一改冷漠态度,夹道欢迎难民抵达。当时担任总理的默克尔展开双臂收容难民,固然有人道考量,但也少不了经济的盘算。有能力出逃的叙利亚人多是专业人士,刚好可以补足德国的劳动力短缺、纾缓人口老化压力。默克尔政府与工商总会合作,有效安排收容、提供语言教学、专业培训和就业服务,接受救济的难民摇身成为生产工具和纳税人。

默克尔当年说:“眼前的事情将在未来几年改变我们国家,希望是正向的改变,相信我们做得到。”她把难民转为经济移民的政策一度被奉为典范,数百万新移民也的确改变了德国。但人并非单面向的经济动物,哈马斯在10月7日袭击以色列引发中东震荡后,移民融入的社会问题尖锐浮现。许多源自阿拉伯国家或穆斯林的移民在游行示威时,出现激烈的反犹言行,让一再宣誓不重演希特勒屠杀犹太人悲剧的德国社会神经紧绷。

以哈冲突爆发10天后,欧盟首都布鲁塞尔发生恐怖攻击,凶手2011年在突尼斯逃狱后,偷渡到意大利西西里岛,到过挪威、瑞典后,返回意大利并被警方注记为激进伊斯兰主义者,2016年被送到遣返中心后逃逸失踪,直到他在布鲁塞尔杀害两名瑞典人。虽是个案,但这让许多欧洲人心中原本模糊的威胁成了具体的现实:难民潮夹杂着恐怖分子,人权成了犯罪的保护伞,而欧盟的跨国防护网漏洞百出,难以确保社会安全。

普京以难民武器化测试芬兰

难民也成为混合战的工具。战争前夕,俄国于2021年底开始在乌克兰边境部署兵力,普京盟友白罗斯利用刻意从中东吸引而来的难民潮压迫波兰,引发欧盟人道救援和边境防守的两难困境。类似的伎俩最近则在芬兰上演,与俄国相邻的边境,突然出现许多来自非洲和中东的难民,迫使芬兰的右派政府决定仅开放最北边临近北极的一个检查哨,其他全部关闭。

芬兰警方评估后认为,这波难民潮潜藏国安危机,因为其中可能有伪装成平民的士兵或激进分子。芬兰在俄乌战争爆发后,放弃过去的中立原则加入北约,普京威胁说,芬兰势必要为此付出代价。

陷入僵局的乌克兰战争已经演变为莫斯科对抗整个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阵营之争,与俄国接壤1300公里的芬兰是普京观察西方反应的一步,他把难民“武器化”以测试芬兰的反应和抗压能力,蛊惑敏感的移民争论,制造芬兰社会的分歧与极化,企图以心理战引发的危机感,作为谈判筹码。

普京曾说,没有加入北约的芬兰是个邻国,加入北约的芬兰则是个敌国。在地缘政治回归的时代,国与国之间很容易落入非友即敌的紧张关系,全球化编织的四海一家大同世界想象,已是遥远的乌托邦,难民的处境将越来越艰难。曾经是多元文化代表的移民,面对四处高筑的牆,也更难担任跨文化的桥梁。

作者是旅居意大利的台湾记者、社会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