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赟:横穿一个世纪的巨流河

在本世纪初曾轰动台海两岸、风靡华文世界的自传体文学作品《巨流河》的作者齐邦媛先生近日在台北去世,她不仅活了百年,还将一个世纪的个人亲历与家族变迁,以极为感性的方式记录下来,感动无数华文读者。

20世纪对华人而言,是一个充满巨变的时代。在历史长河的短短百年之中,经历了2000年帝制的最终崩溃、军阀割据的动荡年代、国共惨烈的内战、牺牲巨大的抗战、1949年国共分治、大跃进与大饥荒、文革、中美建交、改革开放、台湾解严与民主化进程、港澳的回归。这些重大的政治与历史事件,不仅改变了中国的进程,决定了亿万民众的生死命运,也对全球政治格局有过深远影响。齐邦媛这位出生在大陆,属于国共内战中战败者阵营,并逃到台湾的布尔乔亚知识分子,在其晚年以家族史的个人叙述,回顾了这段横跨两岸三代人的百年沧桑。

这部著作是八旬老人的追述,当然不可能尽符史实,口述史中常见的记述失真,在此书中也在所难免。正如书中所表达,齐先生并无政治抱负,只是以一位弱女子旁观的视角,来反观那段千万人殉国、千万人流离失所,却早已沉埋在无情历史巨浪之中的心灵史。

华人有很多优良的文化品质,但反思与自省却绝非所长,我们对过去所犯的罪与错,总是讳莫如深。这位被大时代裹挟的柔弱女性,则以个人的感性经历,来管窥那无比苦难的民族历程。通过书中的细节描述,我们终于知道冷冰冰的战争与政治斗争中的每一个伤亡数字,背后都有着亲人故旧之间天人永隔、充满血泪的切肤之痛。身处和平时代的我们,无法想象的残酷,被这部著作具象化为普通教材中难以表达的沉恸感伤。很多时候,学术研究与历史记录,都不如文学更为持久与深入,即使是那个并未远去,却早已被刻意遗忘的世纪。我们通过历史研究来获得的准确数据,往往不如文学作品之中的直观感受更为真切。文学不仅可供疗愈心灵,更可捕捉时代的集体记忆。

巨流河是中国东北辽河旧称,是作者辽宁故乡的母亲河。在书中,作者追忆1943年中国抗战最困难之时,与母亲由重庆逃往川西嘉定,上船之时暴雨如注,她们带着极简单的行李,沿着走不尽的滑溜石阶上船,父亲在送别后离开。作者当时的感受是“我自己是什么光景已全然不知,只记得拼命憋住震撼全身的哭泣……看着(父亲)下了跳板上岸去,在雨幕中迅即隐没。”上船之后,又碰到敌机轰赶,与二妹走散,一种“茫茫江河,我在何处?”的身世飘零之感,跃然纸上。

在大时代之中,个人感情总易受到摧残。齐邦媛描述了她与飞虎队员张大飞的纯洁感情。后者受齐家照顾,也对她有爱慕之情,但考虑到自己朝不保夕的命运,只能放下,后来果然在抗战胜利前不久牺牲。在《巨流河》中,作者记录了张大飞写给她哥哥齐振一、实则表达对齐邦媛的情感的诀别信:“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也请你原谅我对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稍有感情之人,读到这里恐怕都难免潸然泪下。我们应该感谢齐邦媛的记录,否则这个世界对于张大飞烈士的记忆,也仅能是南京抗日航空烈士公墓之中无数名字之中的一个。而且这座公墓,早在1966年就被红卫兵摧毁,骸骨四散,仅留空穴。

学者或政治家对于历史的关注,可能会比文学家更为宏观且理性。这部书中所讲述的是个人的家族故事,以拖家带口颠沛流离中的仓惶视角,透视出那个残酷年代之中千万民众的大败退、大迁徙;爱情与牺牲;生存与毁灭;困惑与无助;顺从与抵抗;人性的卑微与高贵,以及社会的复杂多样,所有这些,都在她低沉感伤的复调旋律之中得以重现。

任何人的个人命运,总是与大时代紧密相连,而大时代的走向,也由无数我等蚁民的集体无意识所左右。如今,齐邦媛已化为历史之中的尘烟,但那一同逝去的世纪却未走远,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流淌着自己的巨流河。时代滚滚向前,唯有真情与人性的温暖恒常久远;文学虽然稍显虚无,却往往能够拨开迷雾,直接洞察世界的真相。

作者是本地文史爱好者、宗教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