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军:中国民间暴力频发反映基层组织失效

在今天中国政治、经济都面临重大挑战的敏感时期,基层组织的低效和功能缺失、人民缺少精神上的团体关怀,即使算不上主要原因,也是人心不稳、社会动荡的原因之一。

最近看到一份统计数据,自6月以来,发生在中国的10起独狼式暴力伤人事件,涉及犯罪人年龄中值53岁,最大伤亡是珠海体育中心案的78人。这是继2009年新疆暴力事件之后,中国最严重的社会暴力事件频发时期,北到吉林省,南至广东省。密集的独狼式暴力伤人事件,在近几十年的中国大部分地区非常罕见。政府忙着发布各种行政命令,由基层组织对社区中“四无”“五失”人群进行筛查和监控。笔者怀疑这是否真的有效?还是如同北京大学政治学者潘维所说的,“以文件落实文件,以会议落实会议”(《信仰人民:中国政府与中国传统政治》,2017年)官僚化行政做派的又一次表演?

当然,如果动用基层组织如居委会对人群进行筛查,是可执行的,问题在于成本和效果。2021年12月的新闻发布会,民政部副部长王爱文提到,中国现有49万2000个村委会(农村地区),11万6000个居委会(城市),每个村(居)委会都有一定数量的编制内人员和编外临时雇员。这确实是个庞大的基层组织架构。

这些基层组织执行上级命令时的效率和动员能力毋庸置疑。在冠病疫情期间,他们非常活跃和辛苦,建隔离墙、限制居民进出、分发应急物资。2022年4月的上海疫情期间,笔者刚好住在浦东新区的张江,亲身体验基层社区在执行防控规定时的行动力,但也目睹工作人员和居民之间的冲突:一个要完成上级任务,一个要自由行动和生存的宪法权利。今天以村、居委会为代表的中国社会基层组织,其实是中央政府在基层的权力末梢,并不能代表普通居民的利益,更不能在政府和人民之间形成一个缓冲区。

“缓冲区”这个概念,很多学者深入研究过,比如张仲礼对19世纪农业社会的“中国绅士”的定量研究(《中国绅士——关于其在19世纪中国社会中作用的研究》)。类似研究也在费孝通的《中国士绅》(China’s Gentry)中有详细讨论。所谓“士绅”或者“乡绅”,是19世纪中国农业社会中,接受过传统教育的人,其中一部分通过科举制度获得官职。这些人在政府和草民之间,形成一个权力缓冲区,中央政府通过士绅,将权力传导到草民阶层;草民阶层通过士绅,将不满和需求传递给政府。“他们视自己家乡的福利增进和利益保护为己任。他们承担了诸如公益活动、排解纠纷、兴修公共工程,有时还组织联合团征税等许多业务。”(张仲礼)

针对今天的中国,在《信仰人民》一书中,潘维提出应该在今天的基层社区“动员和组织人民自治、让人民自己解放自己的能力”,但是本应该帮助人民实现自治能力的“居委会、街道、派出所、城管”,则因为“忙着为上级办‘大事’?、完成‘政治任务’”?而无法或者不愿意履行其他职责。也就是说,潘维是希望居委会这些机构,能够承担起至少一部分19世纪士绅阶层的社会基层组织职能。

笔者在美国读书期间,注意到美国的大学、社区、非政府组织,经常大张旗鼓组织各种社区活动,为学生、居民提供法律、医疗、心理健康、金融等各式各样的咨询服务。这不仅有助于那些刚好有需要的人,更重要的是一种提醒,让人们检查和防范自己潜意识里已经出现的问题。

反观中国的社区,笔者在北京朝阳区的普通住宅小区居住超过10年,期间基层社区服务人员只是上门做过一次人口普查,然后就没有交流了。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是中央政府的权力在基层的延伸,不是人民福利的守护者。

政府关注的重心与普通公民的关注点通常是不同的:政府关注稳定,人民关注生存。稳定是无法保证生存的,死亡也是“稳定”的。但是中国政府以及它的权力末梢基层组织,却往往假设或宣扬政府和人民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认为政府自上而下的政策一定能满足人民需求。正是这个误解,造成今天中国社会基层组织功能在实践中的瘫痪,或者说是“真空”。当政策有可能对民生产生危害时,没有一个组织良好的权力缓冲带能够保护人民利益。

大范围监控“四无”“五失”人群这种行政“微操”,不仅成本高昂,而且加剧政府的科层化,即敷衍了事的官僚作风,不可能对类似最近的民间暴力问题有什么实质帮助。

不论是从中国历史上看,还是横向比较今天的其他国家,从来没有一个政府能通过国家暴力来消除民间暴力。要减少和防范民间暴力,只能充分发挥“人民自治”的作用,让人民有足够安全感。

19世纪,中国依靠的是承上启下的士绅阶层,他们通过这样的中介职能,获得道德上的满足(以及一些经济利益,比如免除徭役、赋税),人民则获得诉苦渠道、团体关怀。在21世纪,我们应有意识地促进“人民自治”,为普通人构建一个精神上的社会安全网络,来获得类似19世纪的基层社会稳定性。

目前的居、村委会,显然在人员结构、职能范围上无法满足要求。我们应该呼吁新的立法或者废除现有法律阻碍,促进新的、有活力的民间自治形式的出现,实现基层社会的“民间自治”,让政府的归政府、社会的归社会,才能从根本上改变这种结构性失序造成的治理困境。这对中国执政党来说也是一个挑战,因为他们已经习惯家长式的“微操”管理方式。

基层组织曾经帮助共产党在1949年赢得与国民党的内战,即“农村包围城市”战略。但是,彼时中国是农业社会,在农村地区有效的基层结构和方式,对于今天城市化率已达66.16%的中国,是否还适用?这是执政党须要认真考虑的问题。在今天中国政治、经济都面临重大挑战的敏感时期,基层组织的低效和功能缺失、人民缺少精神上的团体关怀,即使算不上主要原因,也是人心不稳、社会动荡的原因之一。

作者是北京金融数据服务从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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