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李佳琦失言激起的社会情绪，是对普通劳动者人格羞辱的一场抗议。这场抗议在心理上是如此沉重，它混合着对成功者的怨恨和对失败的自我挥之不去的怀疑。对于那些困在底层挣扎着维持生活的人来说，认真工作就能改变生活这种话，与其说是激励，不如说是嘲讽。

中国网络直播带货红人李佳琦，最近因一言之失成为众矢之的。据说他在网络上的粉丝超过5000万，很多人即使从来没看过他的直播，多少都听过这个名字。前不久在一次直播时，一位观众抱怨他所售卖的眉笔价格贵，他回应说“哪里贵了？”并让嫌贵的观众找找自己的原因，“这么多年了工资涨没涨？有没有认真工作？”随即成为众人攻击的对象。人们把对现实的不满和怨气都借机发泄出来，即使他道歉也于事无补，口诛笔伐者络绎不绝，一时间呈现墙倒众人推之势。

大家都说，他这次大错特错，一句话得罪了众多网民粉丝，指责他“忘本”和带着“精英的傲慢”的人很多。但仔细想一想，就会发现错其实不在李佳琦，错的是社会中日渐扩大的不平等以及对人的评价标准，还有那些论定输赢、界定成败的标准，把人格尊严与金钱挂钩的种种情形。身处这样的社会中的每个人，可能都是造成自身困境的帮凶。

认真工作，涨工资；付出劳动，获得合理报酬。这本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为什么现在一说出来就成为众矢之的呢？李佳琦从一个普通的化妆品柜台销售人员，跃升为网传年收入超过18亿人民币（约3.37亿新元）的网红主播，本来是一个努力奋斗改变阶层的励志故事主角，为什么旋即遭人唾弃？难道他比所谓富二代和官二代更不配享有他现在的生活？

有人说，网民否定的是一支眉笔的价值，但李佳琦否定的却是人的价值。但是人的价值真的是李佳琦一句话就能否定的吗？还是人们心中本来就存在一种和金钱挂钩的消费主义价值观，并在这种观念下，以自己尚未“成功”为耻？

不知从何时起，中国社会的评价标准越来越单一，越来越功利。因为占有的资源和财富不同，人被分为三六九等，不仅社会经济地位悬殊，人格也变得不平等起来。消费主义价值观之下，不少年轻人打肿脸充胖子也要背一个名牌包。人们甚至希望自己就是富二代和官二代，不再认可“社会需要不同分工”的价值，不再觉得三百六十行，每个行业都应该获得尊重。可以说，现在是一个“尊严有价”的社会，一个人的职业和收入决定了人格尊严的高低。普通小市民与送外卖者、快递员、清洁工等人说话的语气，与自己的同事和上级说话的语气，截然不同。人自身努力的过程不再重要，只有结果才重要。在这样的社会中，所谓尚未发达的人，总会有一种随时会被人判定“不够努力”的羞耻感和受辱感；在努力也不能改变现状时，常常会对自身能力和自我价值产生怀疑。这时候，如果再被质疑自身努力的程度，真的很容易情绪崩溃。

台湾有一位早期的电竞运动员，现在常居上海工作，他在自己的脸书上曾经发帖，感慨所遇到的房屋中介工作人员工作辛苦，收入微薄。那位25岁的房屋中介，分不清上班和下班的时间，总是在回复客户信息。他为减少开支，每日频繁带客户看房也只乘公交或骑脚踏车，一次骑车违规被警察开了罚单，差点当场崩溃。

人们说上海很富有，很多富豪一掷千金，还有不少迁徙到新加坡来开办资金门槛颇高的家族办公室。但是那个窘迫的房屋中介的生活，也属于上海故事，只是不那么光鲜。然而，谁能说他没有努力？可是他拼尽全力，还是存不到钱，也没有尊严可言，常常陷入自我怀疑中，不知道是否还值得继续留在上海打拼。

在经济下行的后疫情时代，只要努力工作，就能让自己在生活洪流中站得住脚的信念，已不再符合现实。如果这时候有人质问他，你努力了吗？他一定也会崩溃，也会对太容易赚到钱却蔑视他种种努力的人产生怨恨。

与此同时，我们知道，一个人的所谓成功，固然有个人努力元素，但是“天时地利人和”所造就的运气，也使一个人的成功具有某种程度上的偶然性。就像中国是靠着上世纪开启的改革开放和2001年加入世贸组织，借着全球化时代的红利，成为经济高速增长的国家一样，很多个人的成功，也是乘着时代的东风而来。这种情况下，将功劳都归于自身努力的“成功者”有多骄傲，“失败者”就有多屈辱。

于是，人们可以联系起政治哲学家迈克尔·桑德尔笔下“精英主义的暴政”（The Tyranny of Merit），来谴责李佳琦身上也有所谓“精英的傲慢”等。但是造成广泛怨恨情绪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社会的不平等日渐扩大。人们怨恨的有时不仅仅是经济地位的不平等，不仅是上升通道受阻，主要还有由此带来的人格上的不平等。

人需要工作，需要收入，但是人同时也需要尊严。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人类根本的需求是“被需要”，并获得相应的尊重，也就是做人的“价值感”。但是现在，人们看待尊严的方式却与金钱挂钩，毫不掩饰的拜金主义，彻底破坏了社会中劳动者源于自身存在而产生的人格尊严。

这次李佳琦失言激起的社会情绪，是对普通劳动者人格羞辱的一场抗议。这场抗议在心理上是如此沉重，它混合着对成功者的怨恨和对失败的自我挥之不去的怀疑。有人说，李佳琦使人们真的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努力了还停滞不前？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对于那些困在底层挣扎着维持生活的人来说，认真工作就能改变生活这种话，与其说是激励，不如说是嘲讽。这种人格上受蔑视的感觉，和社会对人的尊重与认可的标准，密切相关，和消费主义价值观密切相关。李佳琦的失言，至多只是充当了一个社会情绪爆发的导火索。所以说错不在李佳琦，而在于整个社会存在的问题，以及人们心中不知不觉豢养起来的一套扭曲的价值标准。

作者是前媒体人、童书创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