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初,马来西亚发生一场“喜来登政变”,一群执政党议员忽然宣布跳槽,把当时上台不到两年的改革派希盟政府拉倒,换上临时凑合起来的国盟政府。当时众说纷纭,有说是本来领导希盟政府的首相马哈迪的阴谋,目的是进一步巩固实力,却不小心造成反效果,连政权也丢了。也有说法责怪当时还未任首相的安华太过冒进,急着取代马哈迪,又要针对自己领导的人民公正党的一些党要,导致他们倒戈,同时把他与马哈迪都拉下台。

撇开政客的权斗,喜来登政变最根本原因,就是马国马来人当时惶恐不安、不满现实的一股情绪。

马国在客观上虽是多元族群、多元文化的国度,但长期以来,绝大多数马来人都有强烈的国族主义,认为马国无论在政治、经济、文化上都应该是专属于他们的国度,其他族群都应该附属于马来人绝对权威底下。这有点类似当下以色列当权的右派,也认为以色列应该专属于犹太人,其他族群应该屈服于犹太人领导。

即便之前许多马国民众不分族群,厌恶与一马公司有关的系列丑闻,但对许多马来人来说,正确的、可被接受的解决方案,应该是换另一批马来人政客来执政,而不是改由其他族群参与执政,哪怕只是更高程度地参与。在他们心目中,没有任何事物——包括贪污腐败——可以动摇马国必须由马来人绝对主导的理念。

偏偏第一任希盟政府的上台,受到绝大多数非马来议员的支持,所以不但非马来人的部长多,所掌管的部门(如财政部)也颇重要,加上总检察长、首席大法官等也都由非马来人出任,俨然有迈向多元国家的新气象。这一点当然广受自认被欺压多年的非马来人拍手叫好,认为是与世界主流政治发展并驾齐驱。然而,许多马来人看在眼里,却非常不是滋味,认为是威胁到马来人绝对主导马国的一个开端。这股不满情绪,在当时的数场补选里宣泄了出来,导致希盟失利,进而酝酿出喜来登政变。

之后上台的国盟政府,主要由许多不同党派的马来议员支持,加上零星的非马来人议员,部长行列绝大多数为马来人,只有华人与印度人各一名部长。这在非马来人看来,是开整个政治社会的倒车,但在许多马来人眼里,却是理所当然,最好长久如此。

去年底的马国大选,绝大多数马来选民还是支持以国族主义为主要诉求的巫统或国盟(包含伊斯兰党与土著团结党)。只不过巫统不肯屈居在国盟之下,而选择与希盟共组新的团结政府,才导致马国政坛再次由希盟主导。但这却未必是大多马来人希望看到的政治发展。

终于上台任相的安华,吸取了希盟首度执政时的教训,不再凸显政权的多元化,最重要的部门、机构仍由马来人出掌。安华也时常一身马来传统服装出席正式场合,连出国访问也要代表团成员都戴上马来传统宋谷帽子。但现实就是,这对许多马来人来说还是不够。尤其是安华所提出的“昌明大马”治国理念,虽然涵盖许多伊斯兰价值观元素,但也带有不分族群惠及全民,而非专注扶助马来人的潜台词。这在许多马来人眼里被认为是“三不像”,没有绝对独尊马来人的利益与主导地位。

与此同时,在马国,马来人的定义之一是必须在穆斯林基础之上,他们的宗教情绪也日益高涨。这与国际风行的伊斯兰复兴运动,或称政治伊斯兰,是息息相关的。这场运动在近代的起源,至少可追溯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跨国穆斯林学生运动。极为讽刺的是,当时的其中一位国际知名穆斯林学生领袖,就是安华,还有他至今惺惺相惜的土耳其总统厄尔多安。

安华后来被巫统收编,加入马国主流政治,也把许多宗教化元素带入政府,更一度官拜副首相。

这股政治伊斯兰运动,在国际上持续发酵,至少造就了厄尔多安在原本严守政治社会世俗化的土耳其长期执政。在去年底的马国大选,以至不久前的六州州选里,伊斯兰党的表现都不俗,俨然已取代巫统成为最受马来人支持的政党。越来越多马来人希望以伊斯兰教义治国,不但在政治上,也涵盖社会、经济等领域。

这两股相互强化的马国马来人诉求力量——一族绝对主导与独尊一教——的声势,近日有增无减。一心一意要把安华拉下台的马哈迪,近日被奉为伊党执政的四州的共同顾问,名义上是借用他的声望吸引外资,实质上是要整合马哈迪近月来不断提出的马来人必须绝对主导的思想,以及伊党所代表的宗教化力量。

近日一系列州选与补选后,马国看似略为平静,不过却暗流汹涌。以国盟为主、马哈迪为辅的这股国族宗教力量,当下主要的争取目标,就是团结政府里的马来议员。近期以来,其实有许多会面在私下进行,就是要对这些议员“晓以大义”。在大多数马来选民明显更力挺国盟(主要是伊党)的政治现实下,他们如要保有政治前途,应该考虑转舵,不再支持安华。只要有足够议员被说服,“喜来登二度政变”也就指日可待。

作者是新加坡国际事务学会(研究所)高级研究员

马来西亚太平洋研究中心首席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