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生:极化选举结果也是一种民意

极化的选举结果,犹如竞技体育中运动员的不幸受伤甚至重伤,本身就是运动的一部分,“极化”也是政治运行与发展的一部分。理性的思维与态度,应当是从选举的极化结果中,多问几个“为什么”?

6月的欧洲议会选举结果一出来,满世界差不多都是震动。全欧约3亿7000万有选举权的选民,超过50%投了票。中右翼与中左翼政党将占据欧洲议会首位、次位议席的格局,并未发生大变化,引发世界震动与关注的,在于两个结果。

一是极右翼政党选票增加,如欧洲保守派和改革主义者(ECR)党团的席位,从69席增加到73席;极右翼的认同与民主(ID)党团从49席增加到58席。虽涨幅有限,但“上涨”本身就令人关注。

二是在欧盟一些重要成员国当中,极右翼政党选票明显增加。如勒庞领导的法国极右翼政党国民联盟赢得31.5%的选票,比执政复兴党多超过一倍;德国选择党(AfD)以15.6%的得票率,高于总理朔尔茨所在社会民主党(SPD)的14.1%;极右翼的奥地利自由党获得25.7%的选票,也超过执政的奥地利人民党24.7%。在目前欧盟27国中,有16个国家的极右翼政党民意支持率超过20%,意大利、荷兰等七国都由极右翼政党主导或参与政府当中。

此次选举的最后结果虽然还待宣布,但勒庞“已准备好执政”的自信表明:极右翼政党在欧洲政治生态中更加活跃、更有话语权的场景,已是不得不承认的现实。

极端政治力量异军突起,形成的极化选举结果,很值得深入思考。

选民反转不值得大惊小怪

被称为“极端”“民粹”的极化组织,是因所奉行的极化思维及行动。不仅是右翼,其他极化组织也一样,包括近年来声势看跌的一些极端左翼政党,早年崛起时同样曾引发人们震动,比如德国的绿党。1993年两个德国的绿党甫一合并,就在全国16个州进入11个州议会,并在联邦大选中获得49个议席。五年后的1998年大选,德国绿党获得空前胜利,并以“红绿联盟”的方式长期把持联邦政府外交部长等要职。可惜此一时彼一时,在这次欧洲议会选举中,绿党只获得12%的选票,远低于2019年20.5%。欧洲议会中的绿党/欧洲自由联盟,党团议席也从72席下跌到58席。

在法国,早年是托洛茨基信徒的梅朗雄(Jean–Luc Mélenchon),和他的“不屈法兰西”(La France insoumise),在2017年和2022年两届大选的18岁至24岁选民中,都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支持率。希腊的激进左翼联盟也是这样,2012年更名为左翼联盟党后,即成为议会内的第二大党。2014年西班牙成立的激进左翼政党“我们能”,成立不到一个月就有数10万人加入;第一次参加议会选举,就赢得百万张选票。这些政党当年的其兴亦勃,与时下的其衰亦忽,表明政治生态中的潮起潮落,不算什么反常。

不止于极端右翼或左翼,选举中的政党轮替与选民政治偏好的反转,都不值得大惊小怪。2007年,法国传统右翼代表萨科齐领导的右翼执政联盟,在议会拥有高达313席的席位,2012年议会选举狂丢194席,只剩119席。当时大赢萨科齐的奥朗德领导的左翼社会党,到2017年议会选举时却由280席下降为可怜的29席,百年老党社会党几乎丧失政治影响。至于本次选举后被迫宣布大选的法国总统马克龙,时下的窘境与2017年大选第二轮投票中,以约65.5%支持率战胜勒庞,并于2022年连任的风光对比,给人的感觉应当不止于今非昔比。

所以,极化的选举结果,犹如竞技体育中运动员的不幸受伤甚至重伤,本身就是运动的一部分,“极化”也是政治运行与发展的一部分。理性的思维与态度,应当是从选举的极化结果中,多问几个“为什么”?

当然,个中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国内的与国际的,个人的与组织的,以至某些突发的、偶然的因素都是。但所有这些因素集合于一体,大家能够看到的最寻常最直接,同时也是最基本最实质的,就是民意的变化,或曰合法性天平的倾斜。

以往极化政党的兴衰起伏是如此,本次欧洲议会的选举也是如此。面对过去五年欧洲内外环境的深刻变化,各国选民,特别是以Z世代为代表的年轻一代选民,在经济疲软、物价上涨、俄乌战争、冠病疫情,以及移民、气候、能源、地缘政治等议题的重重包围中,正常的反应是逐渐滋生对传统建制政党的失望情绪,故而更容易把手中一票投给虽然极化,但在政策主张或选举许诺中起码有点“新招”的政党。“旧药不管用,为什么不试试新药”这类的“赌一把”心态,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不会远政治而去。

换言之,无论什么政治组织或政治人物,审视民意、把握民意,不能仅仅保留在嘴皮子上。这个道理,许多极化的组织都已心领神会。比如去年年底,马克龙受《巴黎气候协定》所限,因上调燃油价格引发“黄背心”运动时,勒庞就借力发挥,不仅进一步修正在同性权利、法国脱欧等问题上的激进路线,还把更多话题引入法国人更关心的经济与民生上,努力“去妖魔化”。相形之下,绿党联盟在本次选举中没能延续优异战绩,议席少了20多席,议员比率从10%下降到7%,原因则与它在气候、环保问题上的主张,选民难以适应,特别是农民不满且要求改变过度环保主张的诉求,不无相关。

不能以习惯思维看待逆反之举

事实上,在今天这个矛盾四伏、乱象频发的世界,化解矛盾、理顺乱象的变革,已成为普通选民最基本的期望,也是很容易理解的民意。政党及领导人,对于选举极化所发出的信号,切不可以习惯的思维,仅仅视为某种偶然事件,当作选民逆反之举;更不能把大多数人对激进主张的恐惧,当作可以漠视民意、以不变应万变的护身符。从选举结果中观察时代变化,理解选民诉求,直面现实问题,思谋变革之径,应当是基本的从政态度。

进一步说,欧洲极右翼政党能够引发人们更多关注,与他们近年来不断地趋向“去极端化”的倾向直接相关。在欧洲,渴望在政坛更上层楼的极右翼政党,或缓和自己激进的政策主张,或与党内极端主张的强硬派脱钩,已不是个别现象;他们以更贴近选民诉求,提出更具体的经济、民生主张,成为竭力改变极端形象的常用手法。这些做法到底是改弦更张,还是仅为一种策略,当然要持续观察。但他们从选举中观察、把握民意的理念,至少是不错的,也能为不同政治力量所借鉴。

所以,选举的极化结果,也是一种民意。懂得这个道理,不需要太多智慧,只要循常识而为即可。

作者是山西行政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