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人民还需要什么呢?诚品如何把“台湾的诚品”,或者应该说,“诚品所依存的台湾社会脉络”搬到新加坡呢?但是,这些会不会都是一种果的显现?我想,若论及因,最重要的缘因之一应该会是:台湾有侠。

5月底飞往吉隆坡和团队讨论后续的店型改装计划之后,6月1日参加了2024新加坡一年一度“城市阅读节”所举办的分享会,主办单位是新加坡新报业媒体信托旗下的华文媒体集团,由《联合早报》推广。新加坡“城市阅读节”前身为拥有37年历史的新加坡书展,今年进入第二届,为期10天,积极推广阅读与优秀文学作品,包含20几场海内外作家的分享会、工作坊、导览会与图书展销会等。

我以诚品书店今年35周年企划的文案与全年进行的重点活动《BookStory 一段由书展开的故事》为题,分享过去20年参与诚品的心境转变与影响我经营诚品的重大事件,包含“2009当哥哥骤然逝世:翻转骄傲;2017爸爸与老板离世:深化信念;2020~疫情与第二曲线:锻炼心性”,顺着时间轴谈诚品、自己、内在的改变再到诚品、外在的世界。

在听众三方环绕的长方型剧场空间,与百人面对面近距离述说,我看得见每个人的表情。在场听众有30年不见的国中同学携家带眷,有多位热情执着的大小书店经营者,这也是我第一次和华文媒体集团社长与《联合早报》总编辑见面,席间新加坡副总理王瑞杰和夫人、国家文物局局长章慧霓坐在第一排从容亲民。到了问答阶段,我首次体会到新加坡读者绵密追问的威力。

“诚品什么时候要来新加坡呢?”第一个问题,有位读者率先发问。我笑说,我们也很期待,因缘俱足的时候,期盼有合适的合作伙伴出现。另位读者接棒……“我知道您刚刚已经回答过了,可是我还是想知道诚品什么时候真的会来新加坡?或者要什么条件才肯来新加坡呢?……”我忍不住大大微笑了,这位年纪稍长的妇人又急急补充:“……就是要多少资金呢?XXX万新币够不够?是需要什么样子的合作伙伴呢?”我说,您这样问让我流汗了,这不光是一次性资金的问题,有很多因素须要考虑……她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想放弃,但接续有不同的读者发言,有人问我书店该如何转亏为盈?(诚品书店今年第一季转亏为盈了!)

有人问我在书店办活动的时候,人很少是否还应该继续?有人表达自己在诚品阅读时的感动,有人推荐来台北松菸看电影与逛书店的乐趣,有人告诉我曾任职诚品,已搬到新加坡从事文化产业……主持人宣布延长座谈的时间,左侧第一排一位穿着登山背心戴眼镜的中年男士举手然后站起来问道:“那为什么诚品不来新加坡呢?那为什么诚品去吉隆坡呢?诚品什么时候决定去吉隆坡的呢?可不可以说说吉隆坡的条件?那像吉隆坡一样,诚品就可以来新加坡吗?”

语毕,全场都笑了。

这些接二连三的发问,使我此行从原先设定比较单纯的文化交流,开始更认真思考“如果诚品来到新加坡……”。隔天,我造访最热闹的乌节路,以有限的时间感受多年未到访的繁荣商圈与知名书店,心中同时思索疫情前开幕的东京日本桥与疫情后问世的吉隆坡书店。这两家诚品生活与书店面对的风土人情、阅读习惯与客层,是截然不同的种族、语系、生活文化与经济发展阶段,非常有别于我们在台湾、香港与苏州的经营。我心中很确信的一点是,如果诚品来到新加坡,必然不能只看见表面的新加坡,必然不应是既定的店型经验与商品组合,必然不宜用过去的营运模式作为一开始的设想与限制……

新加坡民众对诚品的想望

走着看着,我知道……这里的购物中心就是购物中心,也满载精品与餐饮的物质丰足。我想当新加坡民众讲到诚品书店的时候,他们指的是一个有内容、温暖的、身心可以安顿停泊的场所;他们在期待的是一个非功利性、高精神性、有疗愈性、不同的个体可以得到款待和包容的地方。他们把这种想望等同了诚品书店。

然后,还应该包含什么呢?

不经意地,我在购物中心里的大书店里看到了一个有如“禁止吸烟”般有趣的标示……“PLEASE DO NOT SIT ON THE FLOOR”(请勿坐在地上),画里面坐在地上看书的人儿被红圈标示起来划了一横,表明是不被允许的……我突然感觉更加明白了。与其说新加坡读者热烈渴望诚品,更准确地说,他们想望的是诚品背后的台湾整体文化氛围?我们都知道,新加坡人是被政府照顾得很好的一群人,在德士和司机聊天的时候,他指着马路告诉我平常不见警察,但只要有需要,他们随时可以出现!这样一个物质充沛的小国家,多元种族与语言,公民教育普及,每个人都有地方居住都能温饱,一年四季出太阳,偶尔下雨,保证没有台风地震龙卷风……然后,人民还需要什么呢?

若是如此,诚品如何把“台湾的诚品”,或者应该说,“诚品所依存的台湾社会脉络”搬到新加坡呢?台湾的年轻人仍喜爱阅读并持续出没于书店之中,我们日本不同企业的合作伙伴每次来到台湾都很赞叹这一点。

台湾有为了13岁至22岁的孩子推出持续性文化币的政府政策;台湾的读者会为了一家大书店的消逝,集结群聚一个月达到百万人次;台湾的出版社每年有三四万种新书书目的编辑创作,推广活动无时不刻在发生;台湾养得起一家10万种书目在黄金地段24小时营业的书店;台湾书店的经营者只恨自己空间不够,无法摆放足够的座椅,并惭愧地感谢读者愿意坐在书店地板上阅读……台湾从1973年就有云门舞集,有上万民众主动聚集在广场观赏舞蹈演出,且离开时不留纸屑的群众素质;台湾人懂饮食吃穿,多宗教信仰,民众出境频繁,同性平权,参与民主投票机制;台湾有不少企业隐形冠军,又同时是全球顶尖科技供应链的群聚中心……但是,这些会不会都是一种果的显现?我想,若论及因,最重要的缘因之一应该会是:台湾有侠。

侠士风成就台湾文化与社会系谱

台湾的“侠”仍未被“政”所主导,未被“商”所淹没。台湾许多的集体创作与具备公共性的作为,并非来自政府,而是始自民间,源于许多精彩个人的志愿、视野与襟怀,是这些台湾的侠,滋润了这片土地与人民,使得岛屿在走向富足的过程中仍然保有人情、侠义、责任感。换言之,多方个人志愿、视野与襟怀所关切的人情、侠义、责任感与公共性,引导了社会集体仍保有一定温度与使命感。是否,这些才是中文阅读市场日渐萎缩的新加坡人所真正追求的呢?

关于“侠”,今年百年诞辰的中国文学小说泰斗金庸(查良镛)先生,应是古往今来最佳的诠释者。近两周,我连续读完杨照老师所写的《曾经江湖——金庸,为武侠小说而生的人》与《流转江湖——金庸奇侠的异想世界》(还有一本《再会江湖——金庸小说的众生相》待读)。回想起过去读金庸尤其是《射雕》三部曲与《天龙八部》,那是躲在被窝里也欲罢不能,且熟谙到任翻一页,就记得下一段在讲什么的年少时光。对照职涯开始后,眼见耳闻亲历的江湖,以及媒体报道国与国的战争或人与人的斗争的江湖,越发珍惜直至今日“侠之大也,为国为民”仍非传说。

相声瓦舍创办人冯翊纲先生在推荐杨照老师《金庸的武林》三书中写道:“什么叫侠?‘群’‘我’之辨。那些为了自身武功、地位、名声、财富去骗、争、抢、夺的人,不侠。”在“侠与自由”这个章节,杨照老师写道:“金庸笔下的侠士不以追求自由为人生目的,相对地,这些‘侠’最突出之处非但不是追求自由,反而是如何选择‘抛却自由’。”

我想,台湾的民间多有侠士,在大大小小不同的领域奋斗,成就了我们目前整体性的文化与社会系谱。政治全然主导或商业强势挂帅的环境中,侠不容易存在,而民间社会被遗漏或罔顾的公共性,就比较难以被照顾。侠的出现具备高度的理想性,但同时也代表挑战权威并危及现况制度或既得利益的暧昧性。这时候,被刻意抹黑与暗算,受到冤屈与攻击……之于侠可能就成为兵家常事。(如今,侠还面对网络江湖。网络江湖不知是否仍会有光明正大施展各派专业的华山论剑?!但已知肯定会有打造暗器趁隙挑拨的网军或侧翼吧……!)

怎么写到了这里呢?可能是从6月初前往新加坡的体会,到6月底多则台湾能源与人工智能议题的新闻报道,对照正在阅读的书籍,心中有感。

侠之难为,心向往之!身若欲力行之,还得再将武艺本事练强,方不致动辄舍身成仁!

(作者是诚品暨诚品生活董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