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一扇简易的玻璃门，一家三口坐在各自的工作台前，每人手中都握着一把小提琴。父亲正打磨琴颈，母亲调试琴弦，儿子则在安装琴头，20多平米的屋内只听得见充满节奏的刮擦声。
这是中国江苏省黄桥镇主街边上，一家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小提琴工作室。询问后才得知，祖孙三代人在小镇制琴，坚持手工制作小提琴已有半个世纪。
工作室主理人吕少宝（57岁）告诉《联合早报》，他父亲吕伯健是镇上第一批制琴师，制琴50多年，直到去年离世；他本人已制琴近40年，儿子吕鑫（31岁）学习制琴也有七八年。
从选材、刨板、上胶，到油漆、装配、调试，制作一把小提琴180多道工序，吕少宝全靠手工完成。一家人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至今只做出几百把小提琴。
虽然产量不大，吕家的小提琴已有不少国际客户。吕少宝说，1990年代就有新西兰人来买琴，后来还接到过澳大利亚室内歌剧院的订单，美国、韩国也有演奏家专程来订琴。
吕家第三代吕鑫走上制琴之路也与此有关。2016年，一名美国人从工作室买走一把小提琴后，没过多久就要再订40把。为了帮家里完成订单，当时在上海一家跨国科技企业工作的吕鑫辞职回到老家，从那时开始制琴。
吕鑫说，辞掉即将升职的工作，一开始多少有点难以接受，但后来想通了。“回家制琴也是一种传承……我不传下去，这手艺就没了。”
20万人口小镇出产全球三成小提琴
黄桥镇位于江苏省中部，是苏中、苏北通往苏南和上海的门户，古代因土田饶沃、水路交通便利发展出集镇，近代则因1940年国共之间的黄桥战役、黄桥烧饼闻名。
这个人口约20万的小镇，如今已成为世界最大的提琴生产基地，全镇有3万多人从事制琴行业，220多家乐器生产企业，每年生产各类提琴70多万把，占中国总产量的七成、全球总产量的三成。
黄桥与小提琴的缘分，始于上世纪60年代。1968年中国文革期间，几名上海提琴厂的工人下放回乡，在黄桥办起乐器配件厂，为上海乐器厂生产琴头和弓杆。
1980年代，黄桥和上海提琴厂签订合约，吸收上海的制琴技术，同时凭借价格优势打开市场。1990年代经过市场经济改革，一大批民营乐器厂在企业改制后独立出来，并走出国门。
黄桥最大的提琴制造厂凤灵集团，也是在那一时期打开国际市场。集团总经理李晓晨接受《联合早报》采访时回忆，凤灵小提琴1998年参加国际乐器展销会时，欧美一把普及琴售价100美元（131新元）左右，而凤灵小提琴仅卖200元（人民币，下同，36新元）。
凭借价格优势，凤灵小提琴的市场份额迅速提升，直到今天，凤灵在全球中低端小提琴市场的占比仍有70%到80%，出口至欧洲、美洲、亚洲等地的80多个国家。
被问到为什么不做高端市场时，李晓晨坦言，购买高端小提琴的人群，往往倾向于意大利品牌；高端琴市场有限，“就算有几百个演奏家，也养活不了我一个厂”。
凤灵官网显示，集团目前有员工1100人，其中技术人员400人。记者走访凤灵的制琴车间发现，大多数制琴师年龄已是五六十岁，其中许多都是工龄二三十年的老员工，有的还自嘲：“我们从‘凤灵姑娘’，做到了‘凤灵大妈’‘凤灵奶奶’！”
小提琴的机器化生产程度较过去已有显著提高，但超过一半的制琴环节目前仍需人工完成。
李晓晨认为，随着员工老龄化加剧，加上年轻人不愿进厂，中国的提琴产业将会走向60年前日本和韩国的道路。
他说：“大型制琴企业会逐步消失，往高端、专业性更强的工作室转型，大规模的提琴生产则会转移到更具劳动力红利的地区，可能是印度、越南或柬埔寨。”
年轻一代投身制琴业
虽然进厂的年轻人在减少，但也有一小部分人看好制琴业的未来，23岁的彭轩宇便是其中之一。
高中毕业后，彭轩宇在俄罗斯学习小提琴制模三年，目前回到黄桥，在父亲的美雅特提琴厂基层历练。记者到访工厂时，彭轩宇正在对一批小提琴做最后检查，这批小提琴隔天将出口美国。
他说，每把琴的数据他都会比对，哪怕几毫米的误差也要调整过来，“这些数据心里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在彭轩宇看来，要在竞争激烈的黄桥立足，对细节和质量的把控是关键。正因如此，美雅特提琴厂才能从1999年不到10平方米的小作坊，发展到如今年产十几万把小提琴的中型提琴厂。
厂子目前近九成的产品出口海外，其中美国乐器公司Saga Music是最大的客户。彭轩宇告诉《联合早报》，从2006年开始，厂里每年六七成的订单都来自Saga。
中美开打贸易战后，中国小提琴出口美国面临关税增加的问题。不过彭轩宇说，相比其他行业，乐器行业受到的影响不是太大，关税目前还是13%，他估计未来可能增至17%到18%。
除了为欧美品牌代加工，美雅特几年前也开始做自己的品牌。彭轩宇说：“等我把这么多工序全部吃透了，我就开始自己弄高端的。”
黄桥制琴工艺提升 但缺乏个性表达
在凤灵集团办公大楼里，有一个独立于制琴车间的房间，这里是31岁的高级琴制作师冯恒的工作室。
冯恒毕业自上海音乐学院提琴制作专业，目前负责集团生产线上的工人培训，并制作纯手工的高端定制小提琴。记者到访当天，他用时两个半月制作的一把手工小提琴刚刚完成。
冯恒说，这把琴已有买家预订，售价5万元，但“音色可媲美国外10万元左右的小提琴”。
近年来，黄桥手工制琴工艺不断提升，但在国际高端小提琴市场上，拥有更悠久制琴传统的意大利小提琴仍然更受青睐。
新加坡青年爱乐交响乐团音乐总监、小提琴家罗威接受《联合早报》采访时分析，一些顶尖演奏家选择在黄桥定制乐器，说明黄桥手工制琴技术已经达到一定水准，在选材、雕刻、调音等工艺方面具有与西方同业竞争的实力。
罗威说，意大利手工制琴经过几百年的传承，尤其是在音色的精细调校和制琴的艺术性方面，更注重独立设计和个性化表达，这一点与黄桥完全相反。
黄桥制琴业的特色之一是将生产工序细分，不同的制琴师只专注于一道工序。这样可以确保每道工序的精确度和一致性，同时降低成本、缩短周期，得以大规模生产小提琴。
罗威指出，这种模式导致能够独立制作一把小提琴的制琴师大量减少，制琴师对于小提琴整体的声音和构造也缺乏深刻理解，因此无法单独创造出比较高水准的乐器。
另外，小提琴制作好后，还需要有演奏家拉琴来完成磨合，帮助制琴师进一步改良和提升。罗威说：“缺少可以拉琴的人选，也是黄桥面临的问题之一。”
音乐元素遍布 黄桥望打造“爱乐之城”
小提琴是黄桥的名片，车子刚下高速路，一个高达五米的巨型小提琴雕塑就提醒每一位访客：中国“琴韵小镇”到了。
走在小镇，音乐元素随处可见，路灯下的广告牌制成小提琴形状、公园跑道上印有高音符号、酒店电梯里播放着钢琴曲……位于小镇新城中心的人工湖，从空中俯瞰也仿佛是一把正在演奏的小提琴。
距离人工湖不远处，是当地政府修建的“城市客厅”，其中一整层楼被打造成小提琴博物馆，介绍小提琴制琴历史和世界制琴流派，还展出上百把大师制作或有纪念意义的小提琴，包括黄桥出口南美的第一批小提琴、黄桥与外资企业合资生产的第一把小提琴等等。
音乐之美要在“琴韵小镇”深入人心，光靠城市规划和博物馆还不够，还需要年轻一代热爱音乐、学习演奏乐器。中国媒体曾报道，黄桥几乎每个小学生都要掌握一门乐器。官方也在展览中介绍，黄桥当地经常举办少儿器乐大赛、名琴名曲音乐会、国际乐器演奏日等活动。
不过，记者走访多家小提琴工厂了解到，工厂里的制琴师几乎都不会演奏小提琴，他们的子女中，学琴的也不多。
凤灵集团38岁的制琴师吕华告诉本报，她的儿子曾参加过公司组织的职工子女免费学琴班，但后来没有坚持下去。
孩子上小学的黄桥镇居民陈磊则说，当地小学生会通过音乐课学一门乐器，但对乐器门类没有要求，“学竖笛也算会一门乐器”。他也说，学习小提琴需要长期投入，“有经济实力的家庭才能负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