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鹏飞:知天命

“命”表明一种限制,所有生命终究有尽头。活了半个世纪的人,如果不是浑浑噩噩过日子,必然体悟到生命的局限性。

“三十而立”之说经常被人引述,乃至“四十而不惑”以及之后每个10年的人生体悟,不少人或许都耳熟能详。但比较不为人知晓的,却是这一段记录在《论语·为政》的夫子自述的第一句话:“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这才是孔子于后面各个人生阶段学问境界的基础。

孔子是先知先觉的伟人,年仅15岁就立下志愿,追求人生学问。他做学问的方式首先是虚怀若谷,“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论语·公冶长》),再来就是努力不辍,比如勤读《易经》时把编联竹简的皮绳都翻烂了(“韦编三绝”《史记·孔子世家》)。他一生的追求是希望恢复礼乐之治,让民众安居乐业,天下太平;虽没能在生前如愿,所流传下来的学问,却影响了中华文化2000多年。

因此,“三十而立”并非无条件地说人到30岁就自动取得人格上的独立。要达到这种成就,此前必须得经历长达15年不间断的学习与反思。现代人若就读大学,进入职场的年龄大概是20出头,年届30岁时,应该已经累积了几年的工作经验,可能也遭遇了些许人事挫折;能否从中领悟到一些做人的道理,则因人而异。

这一就“三十而立”的个人理解,必然有所偏颇,但还算是在迈入“知天命”生命阶段的一隅之见。虽然缺乏孔子好学的精神和投入,但毕竟跌跌撞撞几十年,怎么说还是对人生的学习之旅,累积一些的观察和想法。回顾40岁阶段的那10年,“不惑”应该指的是对事情基本的是非对错,心里有个底,就算因为种种原因,一时无法做正确的事情,但心中对于自己的妥协和错误,仍然一片雪亮且知所羞愧。

尽管不敢认为已经“知天命”,但在概念上还是不免有自己的理解。“命”表明一种限制,所有生命终究有尽头。活了半个世纪的人,如果不是浑浑噩噩过日子,必然体悟到生命的局限性。就如香港歌手许冠杰1976年在《浪子心声》里所唱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年过半百之人,大多摆脱了青春的盲动,学会不要在时机和形势成熟前勉为其难。这并非一种悲观的命定论态度,而是意识到个体的局限性,学会接受命运发给自己的那一手牌。《孟子》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在这里便有了另一层道德意义。

“命”的另一种理解,则是个体的能力与条件随人不同,在对生命有更多经验后,明白界限所在。就如金庸小说《倚天屠龙记》主角张无忌,在练成九阳神功和乾坤大挪移两种厉害的功夫后,在光明顶旁观殷天正和宋远桥隔空对打时,越看越不明白,认为两人招数多有破绽。正因为他身负九阳神功,所设想的招数虽能致胜,却不比殷宋更妙更精,常人更无法做到。小说解释说:“正如飞禽见地下狮虎搏斗,不免会想:‘何不高飞下扑,可制必胜?’殊不知狮虎在百兽之中虽然最为凶猛厉害,要高飞下扑,却是力所不能。”知命,或许就是对“力所不能”的服膺。

这当然是针对凡夫俗子而言。对于非凡之人,通常不会甘心向命运低头,而会本着愚公移山的劲头,像台湾歌手李宗盛在《山丘》所自嘲的:“向情爱的挑逗/命运的左右/不自量力地还手/直至死方休”。举凡能成就大事业者,恐怕就带有这种异于常人的勇气与执着。人贵自知,是凡人还是勇士,过了50岁之后,应该不会没有答案。

在现阶段想象“六十而耳顺”的境界,应该是一种豁达的心态,放下执念与偏见,不再发生“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种徒增烦恼的误解。对于闲言闲语,这时要学会宠辱不惊,就如张无忌背诵《九阳真经》口诀:“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这是一种对旁人秉持最大善意的心态,不是盲目的天真,而是超越世故的善良;对于自我情绪的管控,趋向成熟稳定。人果真修养到这种境界,就真的是六六大顺,无往而不利了。

孔子说自己“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似乎达到了超凡入圣的境地了。犹记得当年课堂老师的解释是,孔子到了这个人生阶段,一言一行都自然而然地符合礼法,他自己并不觉得受到任何外在的束缚,所以能“从心所欲”,可是所表现出来的言行都恰到好处,没有丝毫逾越分寸的地方。套用现代西方观念,这或许就是一种道德与精神上真正的自由状态。

这些人生阶段的不同修养成绩,首先必须满足孔子15岁就开始的孜孜不倦的好学条件。少了这个基本功,到了30岁可能还无法形成独立人格,在随后的岁月里,不免亦步亦趋,未窥堂奥。无论如何,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不管在哪个人生阶段,只要有志于学,且平日学而时习之,总会有登堂入室的一天。新年将至,与诸君共勉之。

(作者是《联合早报》言论组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