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尼西亚总统大选原则上尚未尘埃落定,因为官方计票结果还要至少数周才有结论。但由一些民调机构主导的快速计票方法,已报称第三度参选的普拉博沃,应该以大比数领先优势赢得总统宝座。在过去几届大选里,快速计票与官方结果所差无几。
印尼是个族群、宗教、文化、语言等各方面都极多元的国度。这次总统大选,至少是四股政治社会力量的角力。
印尼建国初期,国父苏卡诺仿效土耳其国父凯末尔,虽然绝大多数人口为穆斯林,但坚决不肯把国家社会宗教化或神权化,而是颁布建国五大原则,把重点放在建立一个包含所有族群、文化、宗教等的世俗化国族主义上,希望民众得以不分彼此地和睦共处。但在当时,印尼有两股不容忽视的政治社会力量。其中一股为宗教保守派,要在印尼以至整个东南亚建立泛伊斯兰国,主要盛行于人口最密集的爪哇。另一股为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力量,以印尼共产党为总代表。
苏卡诺一方面受到当时世界共产主义浪潮的熏陶,另一方面也施展他拉一派打一派的政治手腕,所以一手大力打击宗教保守力量,另一手却扶持印共公开加入他的政府。印共当时是除了中国政府之外,拥有最多党员的共产党。所以苏卡诺当家时,是印尼国族主义与共产主义力量共存共荣,宗教保守力量陷入低潮的年代。
到了上世纪60年代,资本主义和共产主义两大阵营之间的冷战,也在一定程度上在战略位置显要、天然资源丰富的印尼,通过各自的代理人悄悄开展起来,先是暗地里互别苗头,后来就明枪真刀地开打。印尼的独立是通过武装革命达致的,军方在整个政治社会架构里具有重要地位。美国等西方国家看准这点,大力拉拢军头为盟友,为他们提供许多训练、深造的机会等,试图架空与共产主义阵营走得越来越近的苏卡诺。苏卡诺统治后期的一系列越来越狂妄自大的做法,如赫然发动针对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武装对抗,也令军头疲于应对。哪怕是他言辞犀利、领袖魅力非凡,军方对他越来越靠嘴皮子“离地”治国的行径没有信心。印尼当时陷入军方与印共强势对立,苏卡诺束手无策的困境。
印尼1965年那场改变命运的政变,真相有好几个版本,官方的说法是由印共发动,杀害了多名军头后企图夺权,建立共产主义国家。无论如何,幸存的军头苏哈多成功上台执政,并立时发动针对印共的清算,毫不手软地把几乎所有印共党员与同情者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共产主义力量从此绝迹于印尼。因为不少印共党员是华人,所以这场清算也演变成印尼其中一次严重的排华事件。
作为受过现代军事训练(曾为伞兵与特种部队司令)的军头,苏哈多颇为世俗化,所以顺理成章地把苏卡诺的世俗化国族主义挪为己用,继续成为印尼的治国原则。但他主要是被军方拥簇上台,自然要照顾军方的利益。所以苏哈多执政30多年,期间纵容军方与一些财阀相互勾结,建立一个又一个享有大小经商垄断权的大财团,久而久之演变成一股既得利益的精英力量,因为财雄势大,政治社会实力不容忽视。
与此同时,许多中东阿拉伯国家因为石油的输出而发迹,越来越热衷于资助其他穆斯林为主国家的传教活动。印尼作为拥有最多穆斯林的国家,当然也是这些阿拉伯传教油钱的流向之地。在苏卡诺时代大搞社会主义而一穷二白的印尼,也急需外资来发展。这些阿拉伯外资,不如西方国家或日本般投资于印尼的工业建设,但建了大量宗教学校、清真寺等,也算是社会文化建设,可减轻政府不少开支。所以苏哈多一改苏卡诺对宗教化绝不姑息的政策,开始容忍甚至放纵宗教保守力量的成长,认为军方必要时仍能抑制他们。此举促成宗教保守力量春风吹又生,还茁壮成长。总括来说,苏哈多时代目睹了印尼国族主义力量的延续、既得利益精英力量的诞生,以及宗教保守力量再度抬头。
苏哈多下台后的印尼民主化进程,初期大致是这三股政治社会力量的此消彼长。佐科出任总统后,最为了不起的是凭借自身的亲和力与魅力,几乎赤手空拳打造出当代印尼一股新的,可泛称为民众福祉的政治社会力量。这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社会主义的浓厚意识形态斗争的要求,而是着重改善民众福祉,从普及高等教育以至加快网速皆为如此。佐科的执政手腕很有一套,即便到第二任尾声,还是享有八成民意肯定。
在这场总统大选里,作为苏哈多前女婿的普拉博沃所代表的,主要是既得利益精英,他的两名对手则分别代表宗教保守力量与国族主义力量。普拉博沃最精明的一击,是成功拉拢到佐科的儿子吉布兰为竞选搭档,结合两股力量,一鼓作气赢得总统宝座。然而,印尼各股政治社会力量的较量,还会继续发酵下去。
作者是新加坡国际事务学会(研究所)高级研究员
马来西亚太平洋研究中心首席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