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鸣:中国爱国主义庸俗化值得警惕

10多年前,我问一位中国的英语语言兼国际传播资深专业人士,东方的龙与英文语境中的dragon显然是两个物种,为什么不能翻译成“loong”,就像是yuanfen(缘分)、guanxi(关系)等词汇原样照搬进入英文词典一样。我当时似乎是从哪里看到了这样的提议,并且彼时的译法依据也没有今日诸如“显得像龙那样很长”“两个字母‘o’就如同龙的两只眼睛”云云这么花哨,而仅仅是参考当时正蜚声报端的台湾政治人物宋楚瑜的姓氏可以译成Soong而已。

这位专业人士和蔼而耐心地为彼时血气方刚的我解释,dragon固然与中国龙在形象上有所不同,但该词汇已进入英文语境很久,至多可以在dragon前面加上Chinese以彰显中国龙的特殊性,贸然更动并不能取得提议者想象中的效果,很可能普及不开,反而更会令语义混乱,制造出不必要的困惑和混乱。简而言之:不必要。

谁曾想,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了十多个春秋,在21世纪第一个甲辰年伊始,dragon和loong的争议居然见诸报端,10几年前在专业人士眼中并不必要的举动,如今堂皇矗立在中国的爱国主义大纛之下,成为一大公案。

10多年前,中国人对于爱国主义这一概念并不淡漠或疏离,经过百多年熏陶与实践,“爱国”早已深入人心,是为守序正义的正面概念。dragon与loong的旧论,从报纸上波澜不惊的豆腐块,到如今占据中国内外大小媒体显要位置的大讨论,底色是时移世易的嬗变。未来的中国史书编辑者若考察这段时期,很可能会着重描述这样一段“爱国”走向庸俗化的过程与现象,并将此作为当时人明确的感受而记录在案。

在这段时期的中国,以“爱国”为武器弹压一切不顺眼言论者有之。特定品牌科技产品被赋予排他性、单一性的国籍身份,技术讨论不得不让位于、或遭到“屁股坐在哪儿”大帽子的干扰。公共知识分子作为一个身份被消灭后,反公知阵营在没有了“共同敌人”后开始互指汉奸。

在这段时期,以“爱国”为踏板牟取个人知名度者有之。有人用放大镜甚或显微镜四处断章取义,以片面截取的图像拉响“辱国”警报,形塑自身为卫国先锋,收割屡试不爽的海量欢呼与可变现流量。

在这段时期,以“爱国”为招牌招揽生意者有之。“爱国”成为商业附加值,大者将自身塑造成为国产、国货的象征,收取制造工艺以外的大量情怀钞票;小者以蹭热度博流量为渠道,高喊主义的主屏幕左下方是带货链接橱窗。

在这段时期,以“爱国”为工具行骗或行哄者有之。人工智能(AI)换脸技术、美颜技术被用于塑造假的外国人,以“外国人的盛赞”骗取受众。抑或真的是外国人,只要满口对在地国的无限赞美,便哄得在地人民心花怒放,慷慨奉上可变现流量。

在这段时期,以“爱国”为柴薪点亮奇谈怪论者有之。无法拿出硬证据的排外、仇外、贬外各种阴谋论方兴未艾,“西方伪史论”又登堂入室,而后者除了硬证据拿不出来,逻辑亦无法形成闭环,但仍甚嚣尘上,甚至沾染学术世界。

在这段时期,以“爱国”为厚布蒙住人眼者有之。外部世界的成就被缩小,失败被放大,外部经验几乎不值一瞥。外部世界在星际探索、AI等领域取得成绩,而内部舆论场上随之铺开的便是大家更喜闻乐见的星箭发射失败、Sora诡异绘图等讥笑。

在这段时期,以“爱国”为模具测量世间万物颅相者有之。眼睛太小,鞋踩在陶器上,遮住一只眼睛,在公共场合穿着特定种类的服装,未如期待的表演性赛事……

像警惕伪君子一样警惕“伪爱国”

有一次我因交通拥堵而在行驶缓慢的公路上开车,前面一辆车的车尾贴了许多和中国爱国主题有关的车贴,但拥堵的公路仍使我有机会看到司机不时向车外弹烟灰、吐痰、扔烟头,以及最终扔出一个空烟盒。

“爱国”并不是第一个遭遇庸俗化的意识形态。在崇拜圣人、要求普罗大众存天理灭人欲的古代中国,教条中君子的高尚美德被当成一般读书人的底线,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但这些普罗读书人——甚或历史中真实的君子本人——大多达不到这些神一般的高标准严要求,他们为了为世间所容,纷纷选择说一套做一套,成为人们常说的“伪君子”。

在普遍意义上,爱国主义及其所涵盖的行为是崇高的,表现在当想象的共同体遭遇外部挑战时凝聚内部共识,在遭到侵犯时同仇敌忾、坚持抵抗;在承平时期,则更多表现为向内的自省,对同胞充满善意,对内部的不公义坚持不断的省悟、指出和改正,勠力同心改良想象的共同体,让人生活得越来越舒适。

爱国也与古时候的内圣一样,是一种崇高的、内化的精神意识,它最好的贮藏方式是隐含、融化于精神血液之中,不会整天挂在嘴边,而是在“体内”引导完成机体的存续和运转。它的庸俗化,则表现为浮滥的宣之于口,人人讲、天天讲、人人天天走过场,甚至像前文提到那样,将它打造成各种形式的工具以满足各种私利,成为形形色色的“伪爱国”。

设若一个政府以维护国族尊严及提供经济成功机会为主要合法性支柱,当经济遇冷,势必更加注重国族尊严这一柱。但毕竟不能饮鸩止渴、听任甚或助长爱国的庸俗化,这会令爱国这一崇高精神财富变成物质的、可变现的(亦即可放弃的),平时不利于自省自新,危时不利于自发自强,长期而言并不利于国族、国家整体以及每个国民的良性发展。让爱国回归崇高,回归精神,回归内化,回归自我,才是爱国主义真正行稳致远的良性进路。

作者是北京文化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