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彼得:方言“失语”,而你不知你失去了什么

方言该保留吗?从文化的视角,我会第一个认同方言和华文华语是相辅相成的。方言里头,承载了很多传统的,以及本土的元素,若要保留本土华族文化,扎实的方言功力是能起到正面作用的。

两个星期前的傍晚,一个人在义顺地铁站旁的咖啡店吃饭,耳边突然传来一首广东小调《禅院钟声》,周围本来就嘈杂,所以歌的音量放得很大。回头一看,原来是一桌上了年纪的街坊老友记,在边喝酒边谈天说地,音乐纯粹是助兴,大概也有怀旧、忆当年的调调。

我不是广东人,但这首歌的悲凉,以及越唱越快的旋律印记,自小就存储在脑子里。原本也不知唱些什么,是后来几次朋友在K房点选时,我留意了歌词,才明白内容是一个旧时书生,因为爱人变心负约,万念俱灰下遁入空门,但终究还是剪不断情丝绵绵,一到夜半总要“叹孤影、泪盈盈”。

《禅院钟声》后,不同年代的广东歌曲一首接一首……奇特的是,周围的食客似乎都不以为意。我呢,吃完了没马上离开,而是喝着已变冷的茶,继续刷着手机,但主要还是想多听几首久违的经典。

刚好那之前的几天,在早报言论版上读了学人郭振羽教授的《新加坡华族方言路在何方?》上下鸿文,不免也思绪万千。先是惋惜这些方言好歌终将知音寥寥,唱者听者和懂得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减少,然后很自然地,也想到了本地这一切方言人事物何去何从的问题。

郭教授以知情者身份,讲述新加坡方言政策40多年来甚至更久远的前世今生,也点出当前方言日益萎缩的窘境。他认为今时新加坡已换了时代也换了三位总理,一些政策可以重新审视和检讨,包括“方言禁令可考虑开放,由民间自主自导,成效自负”。

该抢救方言,还是夯实华语文根基?

这一松绑主张引起不少读者共鸣,我一方面乐见其成,尤其从情感出发。但也知道现实中存在许多局限、难处甚至“不可为”;硬推的话,甚至可能未见其利,先见其弊。当然我也可能是错的,就当抛砖引玉,集思广益吧。

方言逐渐退场,是不争的事实,尽管一些有心人还在推动。郭教授文中提及早报报道,指近年开始看到有千禧和Z世代对方言产生兴趣。他主要读到的,相信是6月间《早报星期天》一篇题为《学生自发学方言 还参与推广 有影无?》的专题报道。里头有个个案,说的是莱佛士书院的一群学生,担心方言会消失,三年前开始成立兴趣小组,在校园里身体力行推广方言学习。要知道,莱佛士书院,可是标准的红毛学校啊!专题里还提到,原来国大几年前,也有人要求开方言会话班,结果还真有学生基于各种原因报名。编辑同事因此破例下了一个福建话标题“有影无?”(真的还是假的?),用以表达惊喜和不可思议。确实,这些“抢救方言大兵”很可爱,是该给个大大的赞。但真的很稀有,让人啧啧称奇,也因此有了大篇幅报道。

我记得几个中生代编辑因为好玩,更为了凸显主题,还想着怎样在版面和封面索引的话语泡泡中,放进不同籍贯的方言,后来发现还挺烧脑的,像潮州话gagi-nang(自己人)的ga , 念得出却不晓得怎么写,海南话的bongkang,是戏谑话、骂人的话还是粗话,讨论大半天都还搞不懂。广东话“唔係讲笑”(不是讲笑)后面该加个什么语助词,也没什么把握,最后靠近午夜了,还得打求救电话,请教外面的方言达人。下班前,还彼此开玩笑,说明天如果有读者打来,你接听哦,我可不接。

可见,别说孩童和青少年,中生代中,很多人的方言也已捉襟见肘。像报道中提到的学生,是特例中的特例,并不代表一个趋势。

人脑不是CPU,不必在语言之间取舍

这里头有几个主要问题,是我们终究绕不开得思考的。一是方言在我们的社会,还有生命力,或者功利地说,还有传承的价值吗?第二,如果没落了,靠几个学生、几家会馆以及散落在各个角落的个别人士的努力,能起死回生吗?最后,我们作为个人,又能怎么办,该如何自求多福?

在我的生活周遭,我的接触,很直观和切身的感受是方言在没落,而且比华文华语还快。上了年纪的人,以及一定比率的中年人,这部分是去不掉的,但在新生代中,会说方言的已是稀有品种。当然,方言不会彻彻底底消失,但要恢复往日光景,应该是没多少现实条件了。

方言该保留吗?从文化的视角,我会第一个认同方言和华文华语是相辅相成的。方言里头,承载很多传统的,以及本土的元素,若要保留本土华族文化,扎实的方言功力是能起到正面作用的。在语言学习上,我也不同意过去的主流CPU论述,即人的头脑就如同一个中央处理器,装得下多少方言,就得牺牲掉多少的华语和英语,逼得每个人都得做出取舍。

但是,社会资源终究有限,而我们知道,这些年来华语文是替代各籍贯的方言,但这个北方话——我们后天选择的“母语”本身,也承受着更强势英语文的挤出效应,被边缘化的危险是真实的。所以要取得某种平衡,不要让社会最后走向单语化,集中力量夯实好华文华语根基,还是第一位的。倘若整个族群努力的方向,太多往方言倾斜,最终是与华语文共荣,还是得不偿失?坦白说我没有答案,有的是些许不好的预感。

过去华社的构成,主要是六大方言群,当年登高一呼推广华语,团结是一个坚实的理由;在今日语境下,这个守护母语的理由尤其迫切。另外是方言群中,现在除了“六大” ,还有来自五湖四海的,更为碎片化,试想若都要推广,肯定力量会分散,资源会被摊薄。

还能跟谁说方言呢?

郭教授文章中,引述建国总理李光耀在《我一生的挑战:新加坡双语之路》书中,一段认定方言已是明日黄花的谈话:“……从多方言改成说华语的环境。新加坡讲华语的风气已经不能逆转,新加坡的语言环境已经不可能再走回头路了。如果还有人要保留方言,那就请便吧,单靠方言是走不远的,因为整个社群已经说华语了,还能跟谁说方言呢?”

这本书的编务,我当年也有幸参与。如今重温,字句依旧铿锵,但已不能说全对。像“整个社群已经说华语了,还能跟谁说方言”  就一语中的,方言的使用场景确实少了很多,我就经常几天、甚至几周下来都没能用上一句。但关于“讲华语的风气已经不能逆转”?我不认为已是板上钉钉。

40多年前讲华语运动的启动,是政策制定者的意志,然后由上而下全面贯彻;如今母语的守护者可说别无选择,只能接过棒子,直面更艰巨的挑战,而且提倡多讲还不够,还必须在华文的使用和水平的提升上使力。众人迎难而上,或许还能峰回路转;躺平的话,就只有往下滑坡一条路。

当然,以上种种,审视的是社会总体,鼓励民间推广方言,还不如全力推广华文。但就个人或个别的家庭,力所能及,特别是华文已没问题了,愿意把自己的方言也学好或传承下去,肯定是好事。其实,一个人多学会几种语文,锦上添花并非不可能,像刚夺得奥运铜牌的17岁小伙儿墨士廉,尽管书是在家里读的,也还是能把五六种语言都学好说好。尤其是在成长期中,前面已说了,语言的吸收无所谓CPU限制,也非零和游戏,更何况华族方言和华语文,脉络基本相通,多学几种,“边际”困难度肯定是递减的。

我们的建国和立国一代,很多人没接受过多少正规教育,甚至是失学的,但多语多方言者比比皆是。今天的学子,条件好很多,却别说第三种语文,好一些连自己母语都已经很挣扎。学校为何教不出多语的孩子,这是我一直困惑不解的,或许学语言正如“可理解输入”(comprehensible input)理论:靠在课堂上“教”和考试不一定最有效,还得生活中有浸濡,有运用各种自然语言的机会才能“习得”,而华语和华族方言的这个条件已今非昔比。除了跨代,我们还可以横向比较,是的,我说的就是长堤彼岸的朋友。 他们懂双语、三语的极其普遍,若算进方言可能还不止这个数,用时可以轻松切换,和什么人交流都通畅无阻。

梁家班会是最后的方言电影人吗?

人比人不一定气死人,但总有大大小小缺憾。其中一个,是我总认为的多语意味着多文化、多视角以及更多的生命情趣和维度,但很多新加坡人在这方面已明显输了一截,而且应该还不自知。英文有一句话: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些什么(You don’t know what you don’t know )。同理,不懂方言的人,往往也不会感知到自己损失了什么。还好,莱院的那群学生,起码会因为不能和祖父母很好地沟通而难以释怀,进而坐言起行,决心要把自家的方言学好。

又如,人与人交流,通过方言,经常会有很不一样的共鸣,或心意上的即时连接。这是我在香港讲广东话,或者在厦门、台南讲福建话都有过的体验。这种以共同的乡音拉近距离,和彼此使用华语或普通话,还是有差别的。

再有如审美情趣。一首《禅院钟声》,可以让我停驻闹市,皆因旋律的幽怨和文字的凄美。“情根爱根恨根怨根,春花怕赋咏;情丝爱丝愁丝怨丝,秋月怕留情……”根本就是诗笔所作,再麻木者,只要听得懂粤语,都能轻易产生共情。

其实也不必诗情画意。像不久前看了《钱不够用3》,情节和人物有点荒谬、拍摄技巧略显粗糙,还一直被置入式行销干扰。但它草根、亲切的方言压过了这一切,在嬉笑怒骂中,有一种和故人偶遇的快意。大概梁家班是我们的最后一批方言电影人了。你想,大家用华语点盘杂菜饭,都“这个那个”了,以后谁还有本事,用方言把电影拍出来呢?

方言“失语”,无论是社会还是个人层面,都是可惜的。但社会不应太纠结,重要的还是守护好华文的基本盘,尤其是别让小朋友对华文心生厌恶,或者多是“半桶水”。

至于个人,多几种语言傍身,包括方言,都会是添加分。墨士廉能说华英双语,以及印尼语(和马来语有六七成的重叠吧)、德语、法语、克罗地亚语,哪怕程度不一,我觉得已是人生赢家,不管他将来能否追逐得到曾经错过的金牌。

六种语文太难的话,向我们莱院的“方言帮”同学看齐也不错。双语加一个方言,肯定已是“冇得顶”“无马走”了。

作者是《联合早报》副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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