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大家其实心照不宣的旧与新的选择,大概是更加决定性地推动今年共和党大胜的“红潮”。也就是说,在一个有着真真假假的“强势有力”守旧形象的白人男性,与一个有着真真假假的“弱势激进”全新身份的少数族群女性之间,多数选民选择前者。尽管他们不可能不知道特朗普很多其人其事颇不合美国的旧传统;也不可能不知道笃信一个这样的魅力领袖,对美国司法制度的权威可能带来的新风险。
2024年美国选举终于结束。共和党候选人、前总统特朗普以明确优势赢得大选。上一次,美国史上唯一的大选失败下野四年后,又赢得大选重回白宫的总统,还是130多年前的民主党领袖克利夫兰(第一次任期1885年至1889年;第二次任期1893年至1897年)。笔者在《美国政治开启新篇章》(《联合早报》7月25日言论版)一文里曾认为,今年美国总统大选极为空前,新奇事层出不穷,殊难预测;“没有最奇葩,只有更惊人”。
此前此后,笔者如同许多观察者一样,在自己的议论文字中,几乎用尽各种形容词,惊叹过去10多个月来的这次大选,是一次又一次地刷新人们的三观和预期;无论双方谁赢,选民这次注定要创写美国的政治历史。
经历如坐过山车一样的各种惊奇、不可思议与激动投入之后,几千万美国选民很自然地为他们的获胜而庆贺;另外几乎一样多的美国选民也很自然地为他们的失败而失望。但是与上次大选很不同,美国这次没有多少人质疑选举是否公平;民主党的哈里斯也已经回归传统,遵循旧制,愿赌服输,基本上很快就祝贺赢家。
美国政治实实在在揭开一页新篇章,但如同笔者之前提过的,无论看上去有多少新奇、多少复旧,美国政治其实远比身在庐山中的激情选民所感觉、所认定的,要更加具有连续性和稳定性。美国政治的基本制度、价值与法规无恙;这次还特别显示强大的韧性和包容力,同时又展现似乎无限的创新空间与可能。美国人民确实有理由为自己的民主法治制度和政治文化,包括那老旧的、并非十全十美的总统选举制度,感到幸运与自豪。
在保守之旧与变革之新之间,美国选民今年面对一个艰难选择。特朗普年近八旬,因为四年前的败选,公开质疑大选制度本身;他个人官司缠身甚至被判有罪,还常常口无遮拦,看起来明显不是品德无瑕、具有谦谦君子风度的政治领袖。哈里斯年富力强、秉性包容,政策理念其实并不是多么激进,看起来明显是与众不同的新一代领袖人物。但是,毫无白人血统的哈里斯,与一半是白人的前总统奥巴马大不相同;她有着可谓极致完备的多重少数族群身份:第一代非裔与亚裔移民的孩子、没有生过孩子的女性、嫁给犹太人,等等。
选民以“旧”抵制“过快过多的新”
尽管选民的投票纪录表明,千百万白人尤其是受过大学教育的白人,支持明显象征多元化与“新奇”的哈里斯;但是大多数选民,包括许多女性和大量少数族裔(尤其是男性),还是决定选一个缺陷明显但比较熟悉的“传统型”男性白人当领袖,以其“旧”来抵制那些真真假假的“过快、过多的新”。大多数美国选民大概是宁愿冒一个旧险,而不愿冒一个新险;一个几乎是汇集齐全各种少数族群身份的非白人女总统,对今天的多数美国选民来说,看来还是显得太新,是一个颇令人易生疑惧的未知。
于是,今年美国总统大选里,在已知与未知之间、在旧与新之间,美国选民做了一个可能还令许多人颇为作难的选择,形成一个新平衡。与往常一样,有着许多沸沸扬扬的重大议题与激烈争论。从过去四年里拜登政府的经济政策,尤其是美国一度的物价高企、如何应对非法移民浪潮对美国法律制度与边境安全的挑战、各种各样所谓“文化战争”如妇女堕胎权与性取向身份与认同,到所谓的“政治正确”舆论碾压其他声音,等等。
但是,笔者不揣冒昧,觉得这个大家不宜多说、但其实颇为心照不宣的旧与新的选择,大概是更加决定性地推动今年共和党大胜的“红潮”。也就是说,在一个有着真真假假的“强势有力”守旧形象的白人男性,与一个有着真真假假的“弱势激进”全新身份的少数族群女性之间,多数选民选择前者。尽管他们不可能不知道特朗普很多其人其事颇为不合美国的旧传统;也不可能不知道笃信一个这样的魅力领袖,对美国司法制度的权威可能带来的新风险。
如同预期,大选尘埃甫一落定,无数的复盘分析已经大量涌现。民主党一方更是会有许多反思乃至指责。所谓事后诸葛亮乃人之常情,但是如果拘泥于“旧”的传统规范,或者拘泥于“新”的政治正确,有意无意地忽略这个围绕少数族群女性身份的新旧选择,大家可能还是会语焉不详、不能透彻、不敢或者不能说破。这也许是许多大选预测者最后大跌眼镜的一个主要原因。
不论哈里斯的政策主张其实是如何地包容、理性,并不是也不大可能是完全的左倾激进,更不可能要搞什么社会主义;但她百分之百的少数族群与女性身份,具有十分突出、震撼力极大的象征意义与实际影响,于是大概率决定大选胜负。2016年,白人女性希拉莉赢得总统大选的总票数,但在决定胜负的选举人票数上输给了特朗普。八年后,非白人女性哈里斯,以类似的选举人票数输给特朗普,而且她还输掉总票数。
在美国总统大选的选民里,保守看来仍然是多数和主流。政治创新依然有空间,只不过这次大选中的许多创新,在许多人看来却是达成同一个“旧”。
外交大政方针连贯远大于不同
笔者无意也无能力去仔细讨论多数美国选民为何支持特朗普,使哈里斯要“翻篇”的新篇章,却成为旧领袖的回归。在这里,仅就美国政治的这页新篇章里值得关注的其他新与旧,分享一点感悟,抛砖引玉。
美国总统在改变外交政策上的权力,远大于改变内政。第二届特朗普政府在外交政策上,预计会有所调整和新意,甚至会有些所谓“出格”的颠覆性言行。美国对俄乌战争可能会有新举措,对中国等对美的出口可能会有新应对。但是在其他的主要外交议题上,从强军、反恐到亚太,美国的大政方针仍然将是连贯远大于不同。华人朋友经常关注美国对中国政策,在过去10多年,更是早已达成两党的高度一致。华盛顿的对华战略业已确定、明晰,除非有什么重大意外或者突发事件;可能会有的新意,大概只是在手法、战术与言辞上的不同而已。
在内政上,总统能做的“新”事有限。竞选双方那些激动人心的煽情竞选口号,许诺许多伟大变革和全盘更新。但是,除了在非法移民问题和联邦税率上,可能会有些有意义的新政外,大部分内政议题上的许诺,估计都会落空。如笔者以前所说的,认为一个总统在四年里就能振兴或者毁灭美国,基本上是属于一时之感、一孔之见。有些华人朋友坚信特朗普会对北京更加强硬、咄咄逼人地促变;另一些华人朋友则期待特朗普伤害美国更甚,实际上会帮助中国;他们大概率都会失望。
成功使用种种隐晦的暗示性语言(coded language)乃至后来直露的大白话,决不言输的旧领袖特朗普,抓住并善用美国那守旧而疑虑异己与女性的“主流”民意,重返白宫。
但在美国政治这页新篇章里,就是白宫本身也已经有些颇为“与时俱进”的新颖:美国第一夫人还将是同一位新奇少见的第一代外国移民;而第二夫人、逆袭成功的穷孩子副总统万斯夫人,更是新奇未有过的少数民族印度裔美国人。已经创造许多历史纪录的哈里斯,还是没能跨成入主白宫这更加新奇的一大步;但是美国的整个政治文化与心态,都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古老而“最不坏”的美国政治,会继续左右摇摆、修修补补、博弈进退、蹒跚而行。多元、包容、满是活力与机会的美国社会的现实,势将引导美国政治包括总统大选,走向进一步的演变与创新。
作者是美国佐治亚理工大学纳恩国际事务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