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新加坡将迈入建国60年,60年等于一个甲子;这不仅是国家发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更是一个反思与展望的时刻。
因着先天的多族群社会构成,多语多文化是新加坡社会环境的优势资产。因此,双重或多重语言认同是必然存在的现象,国人势必在不同的社会互动场域接触、碰撞、共生、会聚中形成多重语言身份认同,或不自觉,或自觉。诚如人类学家爱德华·萨丕尔《语言论》所言:“语言有一个底座。说一种语言的人属于一个(或几个)种族,属于身体上某些特征与别人不同的一个群体。语言不脱离文化而存在,不脱离那种代代相传决定我们生活面貌的风俗信仰总体。”作为一个以“誓愿不分种族、言语、宗教,团结一致,建设公正平等的民主社会,并为实现国家之幸福、繁荣与进步,共同努力”的年轻移民国家,新加坡人的语言底座与众不同,也就是语言与文化资源丰富多元的社会环境。
笔者认为,新加坡双语能力的发展可总结为两个阶段:一是“异中求同”阶段,二是“同中存异”阶段。早期,因着先天的多族群移民结构,各族人民都局限于本族的小社群语言文化里。立国之初,发展各族群之间的社会共通语与经济语言自然是当务之急。来自殖民地背景,具有强大经济价值,但角色相对中立的英语因此脱颖而出,担任起任重道远的双重角色。各族母语则肩负起维系族群内部沟通语与传承文化的责任。50余年后,“英语优先、母语辅之”的双语政策成功实施,成绩斐然。如今,新加坡的双语人口高达74.3%(2020年,新加坡人口普查),在世界上数一数二。从普及性来看,绝大多数国人掌握不同程度的双语。此外,国立教育学院多个针对不同年龄层的国人,包括小学生的调查都显示,国人认同母语的重要性,也对掌握好双语持有积极态度。
双语教育实施多年以后,年轻人的英语明显优于母语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然而,在能力背后的心态则更备受关注。简言之,新加坡人的语言身份认同是什么?单语?双语?
调查研究证明,英语不再只是停留于“沟通与发展”的工具价值,而跃升为年轻人的思考语言,更具备情感价值(Tan Yingying, 2014年)。有学者也开始讨论英语是否应该被视为新加坡人的新母语(刘宏,2021年)。与此同时,笔者根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语言濒危六级指标,从语言的社会地位和声望,识别语言濒危情形初步推断,新加坡的华语介于4级:不安全(在所有语用场所部分小孩使用该语言,或在某些特定语用场所所有小孩都在使用该语言)与3级:濒危明显(该语言的大多数使用者为父辈或以上人员)之间。同样的,从语言的语用场所和语用功能角度识别语言濒危情形,新加坡的华语目前也介于4级:语言均势(在大多数社会场所使用两种或两种以上的语言,这些语言具备大多数语用功能,母语在公共场所很少使用)以及3级:语用场所萎缩(母语具备许多语用功能,主要在家庭场所使用,但官方语言开始向家庭场所渗透)之间。从单语角度视之,这些确实都是警钟。
笔者从观察得知,新加坡在讨论语言问题时存在一个盲点:在单语单文化的一元固化概念下,华语和英语被视为两种独立的存在,一个是井水,另一个是河水,井水永远不犯河水。然而,这种观念或许适用于单语单文化的民族国家,但却不一定适合像新加坡这样多元种族、多语多文化的移民社会。在这个族群平等、人口高度密集、沟通紧密的社会里,各族语言逐渐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具有代表性的本土语言现象:“新加坡英语”和“新加坡华语”。前者是世界英语的变体,后者则是大华语的语言变体。这些语言如泾河与渭河的交融,最初各有清浊之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已无法泾渭分明。不管是新式英语还是新式华语,都富有本土色彩,各自承载新加坡人的文化与情感认同。
根据社会语言学者穆夫温(Mufwene,2002年,2017年)的语言生态模型理论,语言的演变是通过复杂的选择机制实现的。在一个社区中,不同的语言元素相互竞争,这种竞争受到生态环境多种因素的影响,决定哪些语言元素占据主导地位。语言作为一种复杂的系统,并没有中央权力控制其发展,而是通过使用者、语言变体及生态环境等多方面因素共同塑造而成。个人的语言态度与习惯,主要受到三方面推力的影响:国家语言政策、社会用语环境,以及家庭背景、社交圈与日常活动。这些推力共同作用于语言输入,塑造个人的语言资源,最终反映在语言输出中。这一理论清晰地揭示语言演变的动态性,以及与社会文化生态的深刻关联,为理解新加坡语言变迁提供重要的理论依据。
多语多文化是本地语言生态
也就是说,多语多文化是新加坡语言生态的本质特色,变化仅在于语言之间竞争的结果。如果继续纠结于单一的语言身份认同,显然是不现实的。新加坡2020年的人口普查首次突破单语概念,调查家庭中的第二常用语言。数据显示,华语是56.1%华人家庭的次用语,占比相当可观。这一发现标志着新加坡社会语言应用进入“同中存异”的第二阶段,开启崭新的语言应用模式。简言之,除非在正式、严肃的语用场合,本地日常语言已不再是单语状态。语码夹杂也不再是语言能力不足的表现,而是一种与身份认同相关的博语策略(Polylanguaging)。一项针对本地年轻人的调查显示,即便是双语能力相对平衡,华语能力较高的准教师,在日常对话中纯用华语的句子也只有30.37%(冯毓涵、胡月宝,2024年)。这种现象并非华语能力下降,而是本地年轻人灵活利用多语言资源的体现,是多语社会环境下的自然策略。
此外,新加坡华文教研中心的一项研究还提出令人振奋的发现:影响幼儿语言学习的关键因素是活动性质,而非语言本身。孩子在参与游戏、听故事或阅读等活动时,会更主动学习语言,无论这些活动使用的是英语还是华语(李莉、张晓忆、郑迎江,2024年)。这些结果表明,新加坡的语言生态不仅需要政策引导,更需要从家庭、教育和社会层面推动语言使用的积极环境,为下一代构建更具平衡性和多样性的语言资源。
新局面、新契机、新挑战。未来新加坡人的语言应用,肯定不会只是单语,语言文化身份认同也必定是双语,而非单语;新加坡双语身份认同的理想模式,便是“族群语言(母语)+英文(包括口语意义上的新加坡英语)”的双语言认同。这一点共识是必要,也是重要的。
社会语言如何“同”中存“异”?
接下来,新加坡社会语言如何能“同”中存“异”?本地双语研究学者孙鹤博士倡导“和谐双语发展模式”,让儿童在涉及幼儿及家庭的语言接触情境中体验到的幸福感(DeHouwer, 2015年)。要能落实,年轻家长必须改变积极态度、消极行为(胡月宝,2015年)的双语态度,通过调整日常行为来平衡潜意识里“尚英抑华”的认知失调。
如何做到?我们首先必须平衡新加坡人的双语双文化身份认同,也就是新加坡人的共同语言文化与族群语言文化双层内核。依据语言文化习得的观点,家庭中使用的母语应该是新加坡人最先习得的、也应该是影响个体时间最长的语言。但是为什么存在母语的维持危机呢?笔者根据对于新加坡部分家长的访谈调查发现:家庭中具有双语教育背景的家长,与子女之间使用英语的频率远高于华语。
究其原因,这种现象正是由于年轻家长的双语身份观念缺失,以至于缺乏保存本族语的认识与自觉。因此,未来的家长教育重点,在于让他们视双语为宝贵的家庭与社会资产,进而培养儿童的双语双文化身份认同。举例来说,一位家长在孩子质疑为何须要学好双语时回应道:“因为你是新加坡人,所以你必须掌握双语。”这样的信念不仅明确语言学习的意义,还为家庭中双语的平衡使用提供动力。
诚如黄循财总理的前瞻性见解:“作为新加坡人,从来都不是减法,而是加法;不是变少,而是变多;不是限制和收缩,而是开放和扩大”(黄循财,2021年)。未来的双语发展方向并不悲观。只要双文化身份认同的地基打稳了,崭新、开放的双语之房就能拭目以待。
作者是本地资深教育研究与教学者
原题为《新加坡双语能力构建之旅》;载于孙莉主编《全国学生中英文互译比赛第50届双语精华特刊》2024年,玲子传媒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