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鹏飞:“其心必异”的文化理由

失去了宗族的集体认同与保护,接受了上帝(律法/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的普世性,人们被迫离乡背井冒险寻找新机遇,在城市里根据兴趣、职业等,学会与陌生人结社合作。这培养了对陌生人的本能信任,降低社会交易成本,形成契约精神、法治观念、天赋人权、民主制度。

意大利法院11月20日经三年审讯后,判处臭名昭著的卡拉布里亚地区(Calabria)“光荣会”黑手党的207名被告刑期,从几个月到30年不等,合计约2150年徒刑。关押在全国多处监狱中的被告,通过视频链接聆听法官的判决。卡拉布里亚地区位于意大利靴子形半岛最南端的“靴头”,与状似“足球”的西西里岛相隔着墨西拿海峡,最窄处仅3公里。

黑手党主要横行于西西里与南意大利,他们基本以血缘和地缘结社,跟世界绝大多数社会的传统组织原则——宗族和家族——类似。但在经济更发达的意大利中部和北部,这种传统社会结构却比较弱,主流的社会形式更接近于英法德等先进国家,个人主义尤为突出一些。这种以个人自主结社为主,形成文艺复兴时期强大城邦国家如米兰、佛罗伦萨、威尼斯、那不勒斯等的社会形式,跟意大利南部仿佛两种文明。

这两种文明确实存在统计学意义上的显著差异。以自愿无偿捐血为例,1995年的数据显示,意大利北部省份的最高记录是一年每1000人105次捐血(每袋血重约0.45公斤,或16安士);各省的平均数是每1000人捐28袋;但西西里和意大利南部地区为零。这个例子的重要性在于,捐血是一种纯粹的公益行为,所捐助的血供给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对方也不知道捐血者身份,属于“施恩不望报”的无私德行。

这种行为上的差异,源自心理上所产生的价值差异;这种差异又部分源于婚姻制度安排。哈佛大学人类进化生物学、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和经济学教授约瑟夫·亨利希(Joseph Henrich)指出,表兄妹结婚的比率越高(宗族关系约强),捐血率就越低。数据表明,如果表兄妹通婚率从1%增加到2%,这一个百分点的增加就足以减少每1000人的捐血量高达八袋。

华人俗语中“上阵不离父子兵”“肥水不流外人田”,描绘的或许正是这种基于血缘和地缘的道德观。这种对陌生人的天然不信任,就如中国现代社会学奠基人费孝通在1947年《乡土中国》里,用里外有别的“差序格局”和“熟人社会”来形容中国传统社会的特征。作为另一个佐证,日本的社交文化有“本音”和“建前”之分。根据维基百科,这是二战后诞生的集体主义产物,为了不违背社会意愿,人们只对少数“圈内人”透露真心(本音),在公开场合则发表符合社会期待的违心之言。

亨利希在2020年出版《世界上最奇怪的人:西方如何在心理上变得奇特且特别繁荣》(The Weirdest People in the World),其中英文“奇怪”(Weird)其实是五种特质的字母:Western(西方)Educated(受教育)Industrialized(工业化)Rich(富裕)Democratic(民主)。观诸人类史,这一奇怪的文化心理独一无二,而且仅存在于受基督教会统治或支配的部分欧洲社会,以及这些社会移民所建立的国家,如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或接受了“奇怪”文化心理的普世观的社会,如二战后被美国统治或影响的日本、韩国等。

要在这么短的篇幅介绍亨利希的观点,必然有失公允。粗略地说,他认为基督教会限制表亲婚姻和强制一夫一妻,在持续几个世纪后成功瓦解了传统宗族的影响力,把人们的认同从血缘转向上帝,土地和财产集体拥有和继承制也改为个人,并大多献给教会。失去了宗族的集体认同与保护,接受了上帝律法/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的普世性,人们被迫离乡背井冒险寻找新机遇,在城市里根据兴趣、职业等,学会与陌生人结社合作。这培养了对陌生人的本能信任,降低社会交易成本,形成契约精神、法治观念、天赋人权、民主制度(特别是认为唯有造物主才是主宰,所以政府不能代替上帝,必须遵守“被治者同意”这个原则)。人类历史上的科学革命、工业革命、股份公司、资本主义等所创造出来的巨大生产力和财富,因而只诞生在西欧这一小片地区。

同样是意大利,与北部和中部接受教会支配的时间千年不断相比,南部和西西里却被北非穆斯林占领过几百年,所以受教会影响的历史较短且不连贯,宗族和血缘观念因而比中北部更浓厚,或也解释了为何黑手党盛行于这个地区。

必须强调,西方“奇怪”文化心理与古今中外所有传统社会的差异,特别是对陌生人的信任,不能截然看待,而是程度上的不同。像至今仍不属于基督教文明的日本,“本音”和“建前”体现了传统社会“差序格局”的遗留,但战后的日本能出现经济奇迹且落实民主法治,更多是接纳了源自基督教文明的普世价值,特别是陌生人之间能自然合作。

如今发轫于美国高校的身份认同政治,把人群一刀切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已经扩散到主流社会甚至很多国家。其本质恰好是颠覆以个人为目的的西方“奇怪”文化心理,回头强调隐含“非我族类”排外情绪的部落集体意识。这势必削弱陌生人之间的信任,瓦解社会合作和创造发明的能力。从这一视角去理解美国当下的乱象且警惕认同政治的破坏性和传染力,或许更具洞察力。

(作者是《联合早报》言论组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