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伟、张婧:法塔赫有可能一统加沙与约旦河西岸吗?

双重政党体制蕴含着国家分裂的风险,巴基斯坦的教训可谓深刻至极。这种双重政党体制也是巴勒斯坦走向统一的障碍。巴勒斯坦双重政党体制未来走向有三种可能情况。

以哈冲突牵动世界神经。虽然双方暂时停火并开启人质交易,但以色列秉持强硬立场,誓言要将哈马斯彻底铲除,因此暴力冲突在短期内不会终结。如果哈马斯被以色列消灭,“后哈马斯时代”的加沙地带将如何重建治理架构,就会成为绕不开的现实问题。是由以色列“临时代管”?还是交给巴勒斯坦民族解放运动(法塔赫)?抑或是双方都没有能力管理而让其重回自治状态?

从理论层面来看,以色列有很强的意愿监管加沙,以色列总统赫尔佐格曾对媒体说,以色列不能让加沙出现权力真空,日后必须在加沙地带维持强大军力,防止哈马斯重掌加沙。但从现实层面来看,以色列对加沙实行“临时代管”可能性不大,因为既缺乏合法性,也不为美国所支持。美国曾明确反对以色列占领加沙,并主张由获得国际社会普遍承认的法塔赫来管理。

美国总统拜登去年11月18日在《华盛顿邮报》发表署名文章指出:“加沙和约旦河西岸应该在一个单一治理结构下重新统一,最终由一个重新焕发活力的巴勒斯坦权力机构(管理)。”因此问题的关键就转化为,未来法塔赫有能力克服巴勒斯坦国内目前存在的双重政党体制,统一管理加沙地带与约旦河西岸吗?

以1971年前的巴基斯坦为鉴

国际社会的普遍共识是,“两国方案”是确保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长期安全的唯一途径。

两国方案即巴勒斯坦和以色列各自独立建国,和平共存。由于以色列已经独立建国并获得国际承认,因此“两国方案”能否实现的关键,就是能否建立起统一独立的巴勒斯坦国。

目前建立统一独立的巴勒斯坦国存在两大困境,其一是从外部来看,巴勒斯坦与以色列存在诸多领土争端;其二是从内部来看,巴勒斯坦国土主要由约旦河西岸与加沙地带两大块领土组成,两者并不接壤,而且由不同的政治组织(政党)控制:约旦河西岸由法塔赫管理,加沙地带则由哈马斯管理。这种政治体制在政治学中通常被称为“双重政党体制”(double party system),即一个国家由两个政党分别独立控制两大地区的政党体制。

从比较视野来看,与巴勒斯坦这种双重政党体制最接近的案例,是1971年之前的巴基斯坦。当时巴基斯坦的领土分为两大块:东巴基斯坦(今孟加拉国)和西巴基斯坦(今巴基斯坦)。在1970年巴基斯坦的首次全民大选中,阿瓦米联盟(人民联盟)获得东巴基斯坦(即后来的孟加拉国)162个席位的160个;布拖领导的第二大党(巴基斯坦人民党)所获得的81席则全部来自西巴基斯坦,在东巴基斯坦没有指派任何候选人。也就是说,当时的巴斯斯坦没有全国性政党,而是由两大政党分别控制两大地区,彼此泾渭分明。

双重政党体制最大的问题在于,它无法有效进行国家整合,甚至可能带来国家分裂的后果。实行双重政党体制的巴基斯坦,最终分裂成孟加拉国与巴基斯坦。这一教训或许可成为今日巴勒斯坦的前车之鉴。

巴勒斯坦双重政党体制的形成

1947年11月29日,联合国大会投票将巴勒斯坦分治为一个阿拉伯国家和一个犹太国家。虽然以色列领导人接受了分治决议,但巴勒斯坦领导人拒绝承认分治计划,并否认以色列的存在,随后联合其他阿拉伯国家发动第一次中东战争。战争结束后,以色列占有的领土增加21%,东耶路撒冷、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则分别被约旦和埃及占领。1949年3月11日,联合国承认以色列为联合国成员,以色列获得国际合法性。

1959年,以阿拉法为首的巴勒斯坦民族主义者创立了法塔赫。初期曾对以色列持有激进的反对态度,坚持通过以武装斗争的方式,实现巴勒斯坦的民族解放,并建立起独立的巴勒斯坦国。1964年,以法塔赫为首、包含八个次级组织在内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以下简称“巴解组织”)成立,并逐渐成为国际社会承认的“巴勒斯坦唯一合法代表”。巴解组织曾长期领导巴勒斯坦人民开展民族解放运动,并在武装斗争过程中获得管理巴勒斯坦的合法性。

1973年10月16日,第四次中东战争爆发,极大地削弱了巴解组织的实力,加之国际局势发生有利于以色列的逆转,法塔赫的战略目标逐渐从激进转向实用,不仅首次承认以色列作为一个国家的存在,还在美国的斡旋下,与以色列签署了《奥斯陆协议》及《西岸和加沙地带过渡协议》,在“两国方案”框架下,组建起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对加沙地带和约旦河西岸实行有限管理。通过武装斗争与和平谈判,巴解组织获得管理巴勒斯坦的合法性。

然而,法塔赫与以色列的合作引发了地区民众,尤其是政治伊斯兰势力的强烈不满,他们声称巴解组织已然通敌,并成为西方国家的代理人,不能维护巴勒斯坦人民的利益,并意图取而代之,其中以哈马斯(伊斯兰抵抗运动)最为典型。

1987年,阿克萨起义,即第一次巴勒斯坦大起义爆发,哈马斯在这次起义中趁势崛起,作为埃及穆斯林兄弟会在巴勒斯坦的分支,哈马斯从宗教慈善组织逐渐转变为暴力组织。起初,哈马斯与巴解之间并非势同水火,甚至多次有传言称,哈马斯将加入巴解。尽管这些传言均被哈马斯否认,但却说明双方的关系并非天然对立。但哈马斯和巴解之间的天然差异,导致两方始终无法达成政治共识,实现有效合作。双方关系最终破裂。

哈马斯与法塔赫南辕北辙

在理念、目标和手段上,哈马斯都与法塔赫存在天壤之别。

首先,在政治理念上,哈马斯以伊斯兰主义为核心理念,试图建立政教合一的伊斯兰国;法塔赫则始终以世俗民族主义为底色,将世俗、民主和文化多元的国家奉为理想模式。其次,在政治目标上,哈马斯始终将建立从地中海西岸到约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奉为圭臬,对1967年领土边界的认可也只是出于战略考量。法塔赫却选择在“两国方案”的框架下,掌控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并与以色列实现安全合作。最后,在对以策略上,哈马斯从未放弃使用武装手段对抗以色列的占领行为,反对巴以和平进程;法塔赫却从最初的武装抗争转变为政治谈判,基本放弃了武装手段,并在一定程度上协助以色列压制暴力和恐怖主义组织。

2006年立法委员会选举后,哈马斯赢得全部132席中的76席,取代巴解成为执政党,获得国内合法性,但哈马斯政权的国际合法性却始终遭到以色列和国际社会的否认。2007年6月,哈马斯发动军事政变,将法塔赫驱逐出加沙地带,成为加沙的实际管理者,巴勒斯坦遂形成哈马斯掌管加沙地带和巴解掌管约旦河西岸的分治局面,“双重政党体制”由此在巴勒斯坦形成。

双重政党体制的未来

如前所述,双重政党体制蕴含着国家分裂的风险,巴基斯坦的教训可谓深刻至极。

这种双重政党体制也是巴勒斯坦走向统一的障碍。巴勒斯坦双重政党体制未来走向如何呢?笔者认为有三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是,如果以色列迫于内外压力选择停火,由于哈马斯在加沙地带根深蒂固的地位,法塔赫难以进入加沙地带,法塔赫和哈马斯将继续维持双重政党体制,巴勒斯坦也将继续处于分治局面。此番冲突爆发以来,伊朗、伊拉克、叙利亚等国和黎巴嫩真主党、也门胡塞武装等组织公开支持哈马斯,沙特、埃及、约旦等国更是极力呼吁双方停火,从国际层面给予以色列很大的停火压力。

与此同时,尽管内坦亚胡誓言消灭哈马斯,但哈马斯的势力已如网罗般遍及加沙地带,很难在短时间内彻底拔除,长期的战争势必消耗以色列大量资源,且今年围绕司法改革形成的抗议浪潮,已经严重撕裂以色列国内社会,内坦亚胡政府的政治合法性本就岌岌可危。因此,不排除以色列迫于外部压力停火,哈马斯停止恐怖主义袭击,哈以双方维持现状的可能。

第二种情况是,法塔赫完全控制巴勒斯坦的全部领土,即约旦河西岸和加沙地带。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以来,内坦亚胡再度对加沙地带实行封锁和袭击,大量平民死亡,燃料、食物、医疗等资源严重紧缩,加沙地带陷入严重人道主义灾难。但内坦亚胡仍表示,将顶住国际社会要求放缓或停火的压力,继续推进军事攻势,直至彻底消除哈马斯,甚至不惜在“必要时坚定与世界对抗”。

伴随着以色列对巴勒斯坦的策略从定点清除、有限进攻转变为大规模、全方位进攻,哈马斯力量势必遭受重创。与此同时,美国延续坚定支持以色列开展的军事行动,并承诺提供数亿美元的武器和援助,同时将“两国方案”视为此次冲突的出路,主张由法塔赫管理两个地区。因此,在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势力帮助下,以色列极可能给予哈马斯沉重打击。法塔赫也将收回对加沙地带的管理权,重新成为巴勒斯坦唯一的政治代表。

巴勒斯坦总统,同时也是法塔赫主席的阿巴斯曾表示,法塔赫有权利也有意愿管理加沙地带。阿巴斯说,巴勒斯坦权力机构可以在治理加沙地带方面发挥作用,在独立的巴勒斯坦国建立时,巴勒斯坦权力机构可成为广泛的政治解决方案的组成部分。路透社引述他称:“加沙地带是巴勒斯坦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们将在涵盖约旦河西岸、东耶路撒冷与加沙在内的全面政治解决方案架构下,承担起所有责任。”

第三种是情况是,法塔赫无法有效控制加沙地带,转入地下的哈马斯重新崛起并再次掌控加沙地带,或新的宗教极端势力崛起并掌握加沙地带,此时的双重政党体制也将维持。哈马斯由于长期发展非对称性军事能力,开展城市游击战,且已经高度渗透加沙地带,因此短时间内很难彻底清除。即使法塔赫能重掌加沙,哈马斯也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以地下组织的形式继续开展暴力活动。

法塔赫已经脱离加沙地带长达16年,不仅缺乏管理地区所需的民意合法性,也欠缺对地区现状的充分了解和必要的管理技术。此番哈以冲突给加沙地带造成毁灭性打击,整个地区百废待兴,若法塔赫无法通过有效的管理建立起政绩合法性,不排除哈马斯卷土重来,像2007年那样将法塔赫赶出加沙地带的可能。也有学者分析指出,如果哈马斯被彻底消灭,可能会出现更极端的宗教性政治组织填补留下的空白,这值得有关各方高度警惕和思考。

作者张建伟是中南民族大学政治学与行政学系副教授

张婧是中国海洋大学国际事务与公共管理学院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