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杰忆:观光公害?欧洲人又恨又爱

居住问题只是旅游公害的一环。社群媒体分享旅行自拍成了仪式,但自拍让人满为患的景点更加紊乱拥挤。观光的利弊得失在这个盛夏,仍是欧洲人笔下口中,未解的难题。

千里迢迢抵达目的地后,观光客发现,迎接他们的不是好客的南欧人。意大利佛罗伦萨的桥上涂鸦写着:“观光客,回家吧!”西班牙巴塞罗那的墙上写着:“你的奢华旅游,是我的日常悲哀”,还有居民用水枪射击游客。

欧洲上流社会在18世纪兴起“壮游”(Grand Tour)以来,南欧的蓝天碧海和文化古城吸引着游客。随着铁路和轮船的拓展,英国人库克(Thomas Cook)在19世纪中推出旅行团,奠定现代旅游业的雏形。旅游要有钱,还要有闲,法国在1936年推动带薪假,要求企业每年给员工15天的假日好到海边晒晒太阳,进一步促进了旅游业的发展。

到了现代,科技进步让上网订机票、订旅馆越来越便利,旅游越来越大众化。1950年全球仅1%人口出国旅游,现在一年则有20%、约15亿人出国旅游。观光业是现代经济的推手,若纳入餐饮、购物等广义统计数据,约占希腊国内生产总值(GDP)近五分之一,对西班牙和意大利的经济贡献也占约一成。冠病疫情缓解后,因封锁措施而奄奄一息的观光业强力复苏,当地人以为汹涌人潮是短暂的“报复旅游潮”;事实上,这是旅游业性质改变后的巨浪。

疫情期间的经济困境导致许多家庭式店铺倒闭,取而代之的是资本雄厚的观光业者和连锁店,在国际上打出文化古城、历史老店和传统美食等行销手法,大批观光客搭着廉价航空、游轮慕名而至,热门景点的居民则为“观光公害”所苦。意大利城市中,比起罗马、威尼斯和佛罗伦萨,博洛尼亚原本连观光的二线城市都排不上,但在“美食之都”的形象包装下,想要一尝意式馄饨tortellini、意式香肠mortadella的观光客蜂涌而至。然而,他们尝到的可能是工业化制造的产物,与想象中手工慢火烹调的道地传统扯不上关系。

博洛尼亚以拥有全世界最古老大学闻名,也是意大利的左派重镇,周边有以法拉利跑车为首的汽车产业聚落,长久以来,以在地文化融入资本发展为傲。然而,观光潮改变了在地脉络,屋主偏好创造更多收入的Airbnb(爱彼迎)短租,博洛尼亚大学的外地学生几乎租不到房子,就算找到,租金也变贵。过去一年来,博洛尼亚的租金上涨了5%,罗马、威尼斯上升了10%,佛罗伦萨更是暴增16%。

限制房屋短租遭到民众批评

观光客反客为主的现象,在巴塞罗那也相当严重,市长宣布短租核可证在2028年到期后不再续发,也就是在那之后到巴塞罗那旅游,必须住旅馆或是传统民宿。佛罗伦萨市长也宣布限制古城房屋短租,但业者控告市府无权限制私人物业的使用方式;巴塞罗那限制屋主投入短租市场也被批评,市民认为反而助长有财力兴建旅馆的大资本家。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则宣布,不再许可兴建新旅馆,除非有旧旅馆关闭。

在Airbnb“我家就是你家”的共享经济口号下,资本主义步步进逼,进到客厅、进到卧房,一个房间、一张床都有了市场价格,但在分享的旗帜下躲过政府监管。罗马市政府去年调查发现,未登记的非法短租多达1万2000处,让市府每年少收2000万欧元(约2894万新元)到4000万欧元的税收。

居住问题只是旅游公害的一环。社群媒体分享旅行自拍成了仪式,但自拍让人满为患的景点更加紊乱拥挤。意大利海景优美的菲诺港(Portofino)禁止游客自拍,紧邻的五渔村则禁止游客穿拖鞋走古道,因为不少人穿拖鞋走紧邻海岸的峭壁古道却受伤送医。度假的放松心情常常造成荒唐的举措,在游客屡屡跳入喷泉后,罗马祭出罚金;威尼斯禁止游客席地而坐;阿姆斯特丹居民则抗议前来买春、嗑药,还有随地便溺的游客。

为了纾缓观光潮,或是弥补居民的不满,意大利政府考虑调高观光税,最高达到每天25欧元,但业者惊呼这会吓走游客。威尼斯的景致全球独一无二,观光业也早在30年前就开始改变水都面貌。为了抵挡每年将近3000万人次的游客,市长决定课征外来游客5欧元的入城费,但开征八天就达到市政府预计半年才会收到的70万欧元。

在观光与保存在地文化之间

各种税费的开征与限制廉价住宿,引起旅游将回到奢侈消费时代的批评。当意大利观光业欣欣向荣时,却多数是外国游客,越来越多当地人负担不起昂贵的旅费。事实上,奢华旅游已经躲开人挤人的旅游乱象,私人游艇停满撒丁岛港口,还有私人飞机和直升机接送。在吵杂的罗马市中心,有大隐隐于市的顶级饭店,一夜2万5000欧元,一掷千金的游客可以享受罗马帝王的奢华。

在观光与保存在地文化之间,创店近160年的寝具老字号店东皮佐拉托(Stefano Pizzolato)发起杰出老店协会,团结世传至少三代的罗马老店,继续服务在地客户,也让游客体会经过时代粹炼的永恒城市品味。许多专家建议,从时间和空间上分散观光客,一年四季都安排活动吸引游客,避免夏日旺季的一窝蜂;在热门景点之外,疏散游客到乡村、山间和郊区。

数年前,一名美国律师对意大利小镇卡斯蒂利翁切洛(Castiglioncello)的诗意山景一见钟情,决定购屋。一个人口外流、房屋倾颓的小镇因为他引入的投资兴盛了起来,最终,小镇的教堂也卖给他重整。这里可以体会托斯卡尼(Tuscany)的生活方式,学做在地菜肴;游客盘据创造了就业机会,外移的居民得以返乡服务。但整座小镇化身为旅馆,城镇、饮食、传统都成了商品,居民生活凝聚的地方(place)成了悬浮空间(space),观光的利弊得失在这个盛夏,仍是欧洲人笔下口中,未解的难题。

(作者是旅居意大利的台湾记者、社会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