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迎竹:国家论贫富 制度是密码

今年诺贝尔经济学奖所揭示的,不仅是学者在书斋与田野间总结得出而获得肯定的理论,更是人间血淋淋的教训。

2024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得奖课题,是社会制度对国家贫富的相关性。这是当代越来越多学者和普通人在思考的课题,也具有争议性。三名在美国的学者阿西莫格鲁(Daron Acemoglu)、约翰逊(Simon Johnson),以及鲁滨逊(James A. Robinson),研究成果几乎推翻18世纪法国思想家孟德斯鸠提出的地理和气候决定国家贫富的论断。这一论断影响后世很多人,甚至李光耀说冷气机是最伟大的发明,背后也有这一思维的影子:气候炎热导致人们懒惰,于是严重阻碍工作效率与经济发展。换句话说,赤道附近确实还有很多穷国,但主要原因不是地理与气候,而是良好与包容的制度(inclusive institutions)没有建设起来。

诺贝尔奖评委认为,这一研究和论证提出的解释具有说服力,即社会结构或体制一旦导致榨取型体制(extractive institutions)的出现,固化之后就很难改变,而榨取型体制正是社会贫穷的根源。

三名学者以欧洲殖民史上的多个殖民地为考察依据。评委在得奖理由中,以美墨边界西班牙殖民小镇诺加利斯(Nogales)为例。这地方现在北边属于美国,南边属于墨西哥,两地富贫对比鲜明。学者的解释归结于多数殖民者的心态:在人口稠密的殖民地,较少殖民者愿意长住,统治的政经体制思维,因而多以短期的榨取资源和劳力为主;相反,在人口相对稀少、生活条件较好的地方,殖民者乐于落地生根,在政经体制建设上会采取较接近欧洲宗主国的长治久安,亦即更包容的模式,包括政治民主化。因此,在殖民主义者离去之后,原本人口稠密看似繁荣的地方,却因为没有留下牢固的体制建设,很快就被当家做主后的掌权者胡搞瞎搞,以致陷入长期贫困,原本榨取型的社会建制,继续造福新兴统治者,要改变已经非常困难。

诺加利斯南北的差异,就是西班牙殖民者当初政策差异留下来的痕迹。三名学者相信,这种心态普遍存在于英法葡西等殖民者。他们的研究也发现,这种被称为“财富的翻转”现象——殖民时期富裕,脱殖后贫穷,是殖民史上的特点,在此之前的历史考察并没有这样的发现。

疾病是另一个影响殖民者长居与否的原因。印度出现的疾病和健康威胁,比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多很多,对欧洲殖民者来说带来更大的生命威胁,因而更不愿意在印度落地生根。由于不想长住,也就没有动力去改善卫生和杜绝疾病。这是个循环。

基于这些明显的理由,殖民者对殖民地展开的制度建设有多用心、多完善,决定脱殖后当家的人所能依据的范本有多好。今时今日,我们应该能理解,后进国家更后来的发展结果,其实取决于建国者和人民的选择,不能再往殖民者头上扣帽子了。

所谓包容型政经制度,是指经济自由和依法治理的制度,长期有利于社会中所有人,能不断产生正面效果。法治保护私有产权,有助于维护商业利益,激发人民创造利润的动机;民主内部复杂的制衡机制则能维护法治的独立运作。这一系列机制是整个资本主义和现代经济稳健与长期发展的基石,有助于国家变富裕。

摆脱殖民统治后的很多建国者,违背反殖初衷,迟迟不与人民分享权力,又不能带来经济成果,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困于小圈子的权斗或沉溺于圈钱,用瞒骗愚弄手段树立威权,导致人民信任感瓦解,最后只能依靠暴力继续统治,加剧经济的衰落。

笔者在《联合早报》2007年9月30日《杀戮的“我”和“他”》一文中,列举脱殖以后建国的几种类型。一是非洲那种军阀混战的杀戮战场;二是阿拉伯世界的王权统治;三是变身新殖民统治者的一群人,以走共产主义路线的国家为主,统治手法比殖民者更狠辣;四是相对较好、能切实延续或建立民主体制,让人民享有政治权利也努力建设经济的国家。关于殖民主义的研究也有人指出,英法荷葡西等不同殖民者心态与作风不同,或许也决定他们是否用心建立包容的政经制度。

今年的经济学奖相对没有高深的方程式和理论,却有坚强的实证,解释很多攸关人类历史的现象和因果。国家贫富原因的论述历史上还有好些,包括人种素质;晚近甚至有人试图以国家能否集中力量来论证。

三名研究者得出的关键结论是,自由民主体制才有助于建立包容性的经济环境,从今日富裕国家多是民主国家可以证明这点。这也很好理解。虽然近代也有王权、军政和一党专政国家富裕起来的案例,但无妨于这项结论,因为富裕起来的国家都靠某种市场化机制,但如果这种机制不能坚持并完善,国家的富裕很可能是偏颇或短期的富贵。如果长期坚持并且完善市场机制,政治必然要面对向民主化转型的过程;这是亚洲四小龙的经验总结。

这项研究成果以前殖民地为主,但同样适用于少数不曾被殖民的国家。国家贫富的根本原因在于政经体制能否建设完善,底层逻辑则是国家的权力是否由好人掌握,建国路径选择是否相对无私。即便同是前殖民地,朝鲜半岛南北因为后续体制的选择不同,终成天堂与地狱之别。

今年诺贝尔经济学奖所揭示的,不仅是学者在书斋与田野间总结得出而获得肯定的理论,更是人间血淋淋的教训。

(作者是《联合早报》高级评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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