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迎竹:新马互为借镜的几道命题

没有人能保证富裕三代之后的新加坡民众和政治人物,不会开始觉得自己也可以轻松一点,过得惬意一点。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家庭的夫妻关系、手足关系、亲子关系,在漫长的几十年间,多少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复杂甚至艰难之处。这是距离太近、相处时间太长与人性作用使然,大概很难避免。其实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也一样,尤其是邻国之间。

新加坡的国庆日也是与马来西亚联邦的分离日。59年来,两国间延续更早之前的前世纠葛,经历无数风雨波折;值得庆幸的是,即便在敌意最高时,都不曾兵戎相见。这一方面与新加坡一开始即励精图治,积极建军,不亢不卑有直接关系;另一方面也与马来西亚政治领袖不敢过于拂逆民意有关。马国至少是南方民间对新加坡并无恶感,极不可能支持武力作为解决问题的方案。且马国终究是民主国家,至今没有容许一人意志盖过整个体系的独裁建制,特别是作为三军统帅的元首权威,具有锚定国家和战的分量。

因此,只要一衣带水的邻居能把一切不满与怨言止于口舌之间,或者免不了的选举期间操作,很多事情终究有事缓则圆、更上层楼的机会。更重要的是,刚度过百年的新柔长堤两岸多项活动,提醒人们两岸民间同源之处甚多,随着至今不曾停止的移民步伐,这种纽带益发坚韧。其实,这样的关系在二战后的欧洲普遍存在,许多邻国间历史仇怨比地中海还深还阔,加上现实的利益纠葛,但都无碍于欧洲人达成和平与协作的终极愿景。

虽然都不是世界上举足轻重的大国,但新马几十年来的相处关系,蕴含着永恒的政治与外交命题,值得深思。

第一道命题是国家应否以单一族群利益为核心价值,还是应以普世原则、平等原则为政策推进的依据。新加坡退出联邦的主要理由,是要建立“马来西亚人的马来西亚”而非“马来人的马来西亚”,前者具有普世、公平的意义,后者衍生了后来的拐杖政策等等,实际上不利于马国本身的国力建设,甚至对于国民精神的健全产生了破坏作用。

第二道命题是国家应该贯彻把握实际解决问题的精神,不让自己陷入意识形态的窠臼。新加坡自立自强,是渡过分家后各种困境的关键。马国不分种族的政治人物,都曾采取不友善甚至恶意的举动,乃至尝试以种族主义作为攻击和挑衅手段,都被坚定却机敏地化解。2018年马国历史性选举前夕,有马国人整理两国数十年发展史指出,新加坡政府和执政党一直成功地减少两国间的外交纷争,也避免新马课题成为新加坡大选的戏码。确实,这是新加坡从自己这边管控纷争升级的有意义作为,过程中的思考重点涵盖多方面的细节。

随着国力提升,新加坡仍坚持这么做的背后思维应该不复杂:两国体量是不变的,新加坡永远是小岛国,恶化的关系最不利于我们自己。

这么想下去,就进入第三道命题。要管控好邻居之间的关系,实事求是、和颜悦色很重要。但关系是双向的,友善须要实力做基础。于是,持续强化经济、军事、社会凝聚力等等实力,都是小国屹立在世界上的底气。新元兑令吉从等值到1比3.5,以及多方面的国家建设成就,对争取马国人心具有非常实际的吸引力。

要尽快达致各种建设成效,政府须要人民的信任与支持,而要长期维持这种内部关系,政治廉洁负责就不能松懈。实力的快速累积须要认真做事,这种比白话文更白的说法,最能反映这几十年来的真相。解决问题——无论是内部问题还是对外问题——不能务虚打高空,更不能靠意识形态框死自己。只有严肃认真做好自己,才能让强大的邻国肃然起敬,不胡思乱想。

第四道命题是不亢不卑。我们能有效阻遏不良意图,但绝不因富裕成功而表现出对邻国的傲慢。事实上,马国政治管理不善,公共财政纰漏不断,贪污难以杜绝,国家债务叠加,都是导致马币不断滑坡的部分原因。然而深究背后根源,包括国家没有敌人,造成内部缺乏警惕,天然物资充沛,统治阶层意志松散。但新加坡看在眼里,就更不能为自己的富裕自鸣得意。没有人能保证富裕三代之后的新加坡民众和政治人物,不会开始觉得自己也可以轻松一点,过得惬意一点。超市里有全世界的粮食,商场里有大部分名牌,周边没有明显敌人,神经可不必那么紧绷。

国家的衰败都源自低估外部环境和高估内部实力。反差大的邻国最适合互为镜子,如果懂得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道理,携手前进,互利共荣几十年,那是美事一桩。新柔地铁会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两地商贸与生活样态,对柔佛的帮助会更大。如果新隆高铁再开通,变化就会更深刻永久。只要政治维持大体和谐,民间齐心互助,改变会随着交通更便捷而快速到来。一甲子前的分手既是兄弟登山后迈向各自的征途,也是开启今日互为借鉴的契机。

(作者是《联合早报》高级评论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