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转型对民间传统保守势力的冲击也值得关注：与刻板印象不同的是，尽管社会中下层是被牺牲者，然而他们天然倾向维持现状。民间的激进—保守分歧，也极易被政界不同力量所利用，演变成全社会性的政治斗争。现代化转型都使第三世界国家，同时产生一对左右互搏的前现代社会和现代社会。
叙利亚的阿萨德政权12月初在兵力装备均处于劣势的反对派打击下，出人意料地迅速瓦解。过去两个星期的舆论场，绝大多数观察者都认为，阿萨德政权脆断的根本原因在于丧失合法性。这种观点尽管揭示一部分问题本质，但并未充分阐明此次剧变背后的历史因素以及政治逻辑。笔者认为，20世纪以后的阿萨德政权，很大程度上重演“托克维尔陷阱”下法国波旁王朝“专制—改革—革命—复辟—脆断”的命运：2024年阿萨德政权的终结，和1830年波旁王朝在市民暴动面前的脆断异曲同工。
专制、改革、革命的历史路径
尽管在1960年代军官革命以后，老阿萨德声称自己建立的是一个大阿拉伯主义的现代民族国家，然而，其家族、统治核心圈和军官团，皆由在叙利亚人口中只占极少部分的阿拉维派回教徒所主导，民族国家的理想很难超越维护政治基本盘利益的现实考量。民族乡土小圈子统治的叙利亚，没有成为诺奖得主阿西莫格鲁等人所言的“发展型威权主义”——这要求统治集团将自己视为现代国家管理者，并乐意为全体国民福祉而工作，以此获得国民支持；反而越来越靠近18世纪欧洲的王朝模式——统治小圈子不属于主体民族，统治大于治理。
苏联铁幕崩塌以后，阿萨德父子标榜的“社会主义”愿景破灭，不得不进行某种程度的市场主义改革——简政放权、鼓励民营经济、将一部分国有企业私有化。尽管在掌握舆论的进步派知识分子看来，“改革“是具有天然政治正确性的词汇，谁反对”改革“谁就是社会发展的绊脚石，但许多人几乎忘了，小阿萨德在2000年代的西方就被认为是改革派，深受西方影响的妻子也在西方媒体中享有“沙漠玫瑰”的美称。
然而，正如托克维尔所揭示的，专制政权最容易崩溃的时候，恰恰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候：在1990年代到2009年的叙利亚，法治的缺乏和权力的不受约束，并没有随着阿萨德父子的改革消弭于无形，反而在私有化进程中不断恶化，并与国家权力和既得利益集团勾连得愈发紧密。同时伴随着社会的开放和更剧烈的贫富分化，主体民族、青年学生、城市中产、宗教势力的不满逐渐串联交织，并在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致使油价暴跌以后彻底爆发，将叙利亚拖入21世纪最惨烈的内战。
复辟王朝的挣扎与脆断
2010年代后期，阿萨德政权在伊朗和俄罗斯直接帮助，以及伊斯兰国的“间接帮助”下（伊斯兰国兴起之初重创叙利亚反对派），恢复对国内绝大多数人口密集区的统治。然而，人心思定不意味着万事亨通。阿萨德政权在内战前存在的严重腐败、低效、普遍贫穷、产业结构畸形等问题，并没有在10年的动乱后得到解决，反而在内战破坏、国际制裁和地方势力各霸一方的新格局下进一步恶化。就政治基本盘力量来看，2020年的阿萨德对比2009年也大为削弱，家族统治所依仗的阿拉维派军官团，在战争中折损大半，本族的青年兵源也在10年内战中悉数凋残。
2020年以后，阿萨德家族尽管依然尊荣，实际上却是1820年代波旁朝廷和1900年代清廷的历史重演：动乱中新产生的势力，虽然名义上仍然承认旧朝廷为共主，却已然架空朝廷，原有的上层建筑在新政治格局下，仅有作为吉祥物的价值。当社会的喘息期结束，对建制的不满必然随着低下的政府和治理能力迅速上升，此时，只要有台面上的政治势力一触动，权力的纸牌屋便当即土崩瓦解：1830年巴黎的警卫部队纷纷倒戈，1911年武昌首义后天下响应，2024年叙利亚反对派沿着溃逃甚至倒戈的政府军让出的大路，10天无血开城，不过是同一个权力逻辑在不同时空的不断复现。
独裁者垮台不意味着万事大吉
独裁者的垮台同样不意味着万事大吉。未来的叙利亚仍要面对现代化转型中保守力量与改革力量的冲突，甚至这种冲突会随着传统王朝这个全社会共同假想敌的倒台而变得更加剧烈。对于第三世界国家而言，改革是当务之急，社会转型是大势所趋。然而改革本身也是新的预备利益集团，切割旧利益集团所占有份额的手段，任何改革都会演变成派系利益斗争，利益冲突不可能皆大欢喜，新利益集团也不是进步知识分子所描绘的善男信女。
同时，现代化转型对民间传统保守势力的冲击也值得关注：与刻板印象不同的是，尽管社会中下层是被牺牲者，然而生活空间匮乏、教育机会不足和对未知的恐惧，反而让他们天然倾向维持现状。现代转型必然带来的传统解体、贫富分化的显化、受教育和激进青年极易引发“保守的中下层”的敌视。此外，民间的激进—保守分歧，也极易被政界不同力量所利用，演变成全社会性的政治斗争。
综上，无论在庙堂还是在街头，现代化转型都使第三世界国家同时产生一对左右互搏的前现代社会和现代社会。这两个社会的冲突，是转型的必然阵痛，但如何将转型中矛盾的释放带来的破坏力，控制在合理范围内，避免血流漂杵以后重回原点的历史循环，更是所有面临现代化转型的社会所必须仔细考量的现实问题。
作者是海南自由翻译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