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重整军备,首先是要取得与俄罗斯在常规力量上的均势;拥有可保卫整个欧洲的核力量,则可摆脱对美国核保护伞的依赖,有效遏止俄国的扩张野心。简言之,一个军事强大、政治独立自主的欧洲,有利于世界和平。
自2024年初以来,全球安全形势进一步趋向严峻。西方忌惮中俄联合由来已久。在欧美与中国关系持续紧张之际,俄罗斯总统普京于5月16日到访中国,发表罕见的长篇联合宣言,表达广泛合作和重塑世界秩序的决心。此宣言被西方舆论评论为两国已事实结成“钢铁同盟”,或曰“非神圣同盟”(unholy alliance)。
欧洲困境:制衡,还是搭便车
中俄结盟是西方在战略上的严重挫折。国际关系日益阵营化,加剧人们对爆发新的世界大战和核战争的担忧。但与旧冷战不同的是,由于欧美在战略重心的研判上分歧严重,欧洲对美国安全承诺的可信度充满疑虑;特朗普重返白宫的前景进一步放大这种疑虑。欧美关系有可能发生重大裂变的前景,迫使欧洲不得不在未来双边安全关系上做出抉择——究竟是制衡,还是搭便车?
二战结束前夕,美国总统罗斯福对战后世界的构想,是在美苏合作基础上构建“一个世界”,兵燹之余的欧洲在美国战略视野中已无足轻重。相反,美国还要通过推动非殖民化,终结欧洲列强主导的帝国主义时代,缔造“美利坚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
随着美苏“大联盟”解体和冷战降临,美国鉴于欧洲的重要性,同时也顺应欧洲对美国提供安全保障的战略期待,转而积极扶助欧洲复兴。1950年4月出笼的NSC-68号文件,真实意图并非遏制苏联,而是以冷战为由,通过大规模援助和驻军西欧,彻底改变西方内部的国际关系,在资本主义第一世界内构建全新的自由民主秩序,实现永久和平。
美国安全保障改变欧洲内部国际关系
对于欧洲而言,有识之士早在一战前已认识到,欧洲内部支离破碎,民族国家彼此对立,仅凭各自及其海外帝国的微弱整合,根本无力对抗未来两大经济巨人——美国和俄罗斯帝国。为此,欧洲国家应当相互融合,实现经济和政治的统一。德国两次挑起世界大战,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企图以帝国主义方式实现欧洲统一,以对抗难以匹敌的美国经济霸权的绝望之举。
二战结束后,席卷全球的非殖民化浪潮以及美苏冷战,大大促进欧洲一体化进程。美国为打赢冷战,坚定支持欧洲经济一体化。对于无力单独对抗苏联的欧洲来说,接受美国的政治领导和军事保护是唯一选择。与苏联帝国不同的是,美利坚帝国君临欧洲并非美国“预谋”的产物,而是欧洲盟国出于自身安全需要力邀的结果(empire by invitation)。美国提供的安全保障,既保护欧洲免遭苏联入侵,同时也解决“德国问题”(The German Question),彻底改变几百年来以“均势”结构为基础的欧洲内部国际关系,实现欧洲永久和平。
在这种自由帝国体系中,欧洲自身发展的多样性也得到美国充分尊重。在美国保护伞下,欧洲得以将节省下来的大量军费开支,用于建设福利国家,迅速成长为经济发达的“后现代”民事大国(civilian power)。
但是,美国对欧洲的支持——特别是在冷战结束和苏联解体后——始终是基于这样的前提:欧洲必须忠诚于“大西洋框架”,而不寻求成为独立的“第三种力量”。如果强大的欧洲游离于大西洋框架之外,现实主义的“现代”美国同样要对之实施制衡。
冷战结束后,经济崛起大大增强欧洲寻求与美国建立平等伙伴关系的自信。然而,欧洲的困境在于:在制衡还是搭便车的战略选择上难以取舍,因为长期以来,欧洲正是以牺牲军备为代价建成民事大国。面对与美国较大的军事能力差距,若要通过大幅扩张军备来加强军事硬实力,无论从各国国内政治(福利国家的存续),还是美国可能做出的反应来看,都是不现实的。因此,在防务政策上搭便车(依赖美国保护)而不是抗衡美国,是欧洲自冷战结束以来最为现实的选择。即使欧洲认定有必要适度增加军备,其国防工业的发展同样需要标准化生产和规模经济;而国防工业如何在全欧洲有效整合,则是欧洲未来政治一体化须要解决的巨大难题。
欧洲困境造就冷战后多极化外交理念
这一困境遂造就了冷战后欧洲独特的外交理念:多极化比帝国主义时代那种列强争霸的完全国际无政府状态,或者冷战后美国主导下的单极秩序,更有利于世界和平与稳定。其政策含义是,欧洲支持多个力量中心的出现以共同牵制美国。这种支持不是无条件的,欧洲深受“民主和平论”的影响,同时基于自身经验,坚信一个或数个价值观和政治文明与其接近、外交上负责任的新兴国家的崛起,有利于世界和平。
且不论这种多极化期盼是否过于超前和理想化,军事硬实力不足,严重限制欧洲干预世界事务的能力。一方面,没有强大军力为后盾,仅凭经济和外交等“软实力”手段,无论是在欧洲外部还是内部,都远不足以解决重大国际冲突。另一方面,如果美国在国际安全问题上一意孤行推行单边主义,欧洲并无有效的制约手段。
乌克兰战争是促使欧洲转向追求硬实力的转折点。这场战争再次证明,欧洲仅靠发挥软实力,无法也无力制止战争。一旦美国放弃欧洲防务,欧洲能否独立面对俄国军事压力,现已成为摆在欧洲政治精英面前的现实挑战。
一般认为,装备相对先进的英法德波四国,在常规力量上足以抗衡俄罗斯。问题是,相较于1989年以来欧洲军备的持续裁减——总兵力从340万锐减至2022年的130万,俄罗斯军力近年来急剧扩张,无论兵员总量还是武器装备数量,均非四国所能比拟。例如2023年12月初,普京下令扩军17万,把军队总数(不含预备役)扩充至130万,与欧洲持平。
不仅如此,俄罗斯还是个拥有5580枚核弹头的超级核大国,英法有限的核力量(英国200枚,法国300枚)只够自卫,完全不足以保卫整个欧洲;离开美国的核保护伞,欧洲根本无法应对俄国的核讹诈。有鉴于此,欧洲大规模重新武装,乃至发展独立的核力量,已然刻不容缓。
从战后至今,欧洲谋求战略自主的决心时隐时现,但从未泯灭。早在冷战初期,西德阿登纳政府就提出拥核主张,被美国以避免刺激苏联为由否决。
俄乌战争爆发不久,德国开始大力扩张军备,力度之大为多年罕见。作为欧盟政治领导者,法国很早就意识到建立欧洲独立核力量的必要性。今年初,法国正式提出转向战时经济,及为欧盟国家提供核保护的倡议。这些都是推动欧洲成为世界“第三种力量”的关键步骤。
欧洲重整军备,首先是要取得与俄罗斯在常规力量上的均势;拥有可保卫整个欧洲的核力量,则可摆脱对美国核保护伞的依赖,从而有效遏止俄国的扩张野心。具备强大的军事硬实力也是制衡美国的利器,更是防止内部被美俄分化的有力保障。
简言之,一个军事强大、政治独立自主的欧洲,有利于世界和平。
中国可以做出的选择:光辉孤立
笔者曾以“中国前途在于‘脱亚入欧’”为题(2023年12月1日言论版),阐释中国应以加入自由民主的西方世界为终极目标。这是“半边缘”的中国在自由主义全球化时代,寻求现代化的现实选择,符合中国长远的民族利益。笔者在另一篇文章《欧洲:中国不应失去的天然盟友》(2024年1月3日言论版)谈到,欧洲无论在经济还是战略上,都是中国不应失去的天然盟友。
结盟俄罗斯绝非中国唯一或最佳选择。作为安理会常任理事国,中国对国际安全负有重大责任,若明里暗里为俄国的侵略行径背书,无疑是站在历史错误面,势必付出极大的道义、经济及战略代价,绝然得不偿失,尤其是把本来可以争取的重要力量——欧洲,彻底推向美国怀抱。这样的选择,实为不智。
中国的亡羊补牢之举,就是在外交上施行“光辉孤立”(splendid isolation),亦即“不与任何国家结盟,保持行动自由”。
一方面,拒绝与俄结盟,主张俄乌边界恢复到2022年2月24日前的状态,将此作为终战谈判的前提。失去来自中国的各方面策应,俄国侵略战根本打不下去。中国适时发挥终结战争的关键作用,将给自身带来可观的和平红利——视俄国为头号威胁的欧洲,必然很难再愿意与美国协力对付中国。这将令越来越倚重“联盟体系”来共同遏制中国的美国孤掌难鸣。
另一方面,“光辉孤立”不等于孤立主义,而是保持最大的行动自由。中国可大力支持欧洲重整军备,赞助德国成为安理会新的常任理事国。同时,与美俄分化欧洲的做法反其道而行之,在欧洲内部居间调处,促进欧洲内部团结,助力政治一体化。
邓小平曾言:欧洲是和平力量。这一结论没有过时。一个拥有强大武装、独立自主的欧洲,依然是和平力量。一个致力于开明政治改革和民生幸福的中国,同样是和平力量。这两大和平力量的相互策应,无疑是缔造持久和平的多极世界的基石。何去何从,中国和欧洲的政治家当做出决断!
作者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政治学博士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