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人似乎越来越无法判断自己的制度是否失灵,并就如何修正达成共识。即使两党斗争已经内化于整个政治阶层,也没有引起他们在治理层面的反思。
韩国因总统尹锡悦戒严令引发的宪政危机仍在持续中。在尹锡悦面对逮捕令的情况下,韩国政治、司法和民意在党派斗争的裹挟下陷入复杂的缠斗。危机给外交、安全和经济等各方面造成巨大混乱。韩国的事态再次将民主治理的有效性,及民主到底是不是个“好东西”的疑问,带进人们的视野。
政治民主是世界共同的价值追求,早期发达的欧美世界被视为民主主义的典范。西方把中国定义为威权国家,其实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一直把民主作为自身政治文明的重要内容,并布列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之中。民主享有广泛赞誉,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主动宣示自己是非民主政体。
但民主时常和民主打架,以至于引发类似于韩国这样的政治混乱。有一种观念认为,政治的本性就是抗争,抗争性民主的特点就是“乱哄哄的”。民主的捍卫者都坚信这种“乱哄哄”的力量,认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民主治理都有足够韧性,能够使国家重整旗鼓。他们不认为“乱”是一种缺陷;相反,认为那是自由开放社会的优势。
12月6日,有作者在《联合早报》言论版发表文章,认为在韩国事件中,总统行使宪法赋予的权力,宣布戒严;军队按法律执行戒严令,国会按宪法推翻总统戒严令,总统表示服从;所有当事方都是在宪法框架下行事,结局也很平稳,说明韩国政治转型是成功的。几十年的民主化之后,韩国政治进入新时代。
很显然,这些观念属于那些无论民主有多少缺陷,也要高声赞颂的捍卫者。然而,他们似乎忽视民主面临的主要挑战,和世界民主的状况变得越来越糟的现实。
民主并没有走在康庄大道上。民主有三条腿:主权在民,言论、结社自由以及法治。特朗普是第一位对自由民主三要素都表现出蔑视态度的美国总统,他曾经打破民主规则,即在竞选失败后无意交出权力,是个一心想要摧毁旧秩序的人。他再次当选的事实本身,就是对民主的重大挑战。
在欧洲,多国的政治现状反映出,公众越来越不信任建制派人士主导的政治。从被工党政府宣布国家已经破产的英国,到去年一年内迎来四位总理的法国,以及红绿灯联盟解体以后的德国,目前都面临经济停滞、党派纷争和难以治理的状态。民主的样板区域,正陷入被全面开花的民主所带来的财政要求压垮以后,该如何自处的担忧中。民主已不再和有效的政治管理联系在一起。
去年上半年,韩国刚刚以民主阵营主要代表的身份,举办第三届民主国家峰会,希望借此把国家经济发展和民主治理的成效展示给世界。不想下半年出现的政治崩溃,使国家和民主同时蒙羞。
虽然看上去韩国的民主主义还在发挥功能,但实际上它早已变质。一个成功的机能正常的政治体系,必须能使政府有权力做事情,有能力保护国家,并能从错误中吸取教训。如果从这几方面加以衡量,韩国民主是相当不成熟的。
在民主政治框架中,对手不是要加以消灭的敌人。相互冲突的党派之间,应以竞争而不是以敌对性斗争的方式找到共同纽带。韩国民主体现的是最剧烈、最极端的对抗,而且每次对抗的程度都接近于极点。尹锡悦和李在明的斗争,主要围绕如何惩罚对方展开。两位领导人都没有广泛的民众基础,而双方都有强硬支持者。这些人不是追求国家的有效治理,而是把让尹锡悦下台或让李在明入狱作为政治目标。
一旦党派斗争转向绝不让对手执政成功,民主的政治性就会变质为国政的破坏力量,国家就会变得相当脆弱。尤其是在不同党派分别控制立法和行政部门时,国会将难以立法,导致重要问题无法解决。这是韩国的病症,也是民主运转失常的普遍现象。
政治极化或与文化特征有关
韩国《朝鲜日报》在去年8月5日社论中指出,韩国经济增速到20世纪90年代还保持在两位数,本世纪20年代跌破3%。在物价不涨的情况下,30年代以后可能实现的潜在增速将低于2%。全球最严重的低生育率和老龄化,导致低增长趋于长期性,而旨在恢复增长的劳动力教育年金等结构性改革,却迟迟不见进展。对于带动高增长的国家竞争力崩溃,本应找到突破口的政界,却深陷极端阵营叙事,进行着被韩国人称为“角斗士政治的角逐”。
韩国人似乎越来越无法判断自己的制度是否失灵,并就如何修正达成共识。“青瓦台魔咒”长期存在,说明韩国一直没有汲取抗争性政治的负面教训。即使两党斗争已经内化于整个政治阶层,分裂已经制度化于公共生活的时候,也没有引起他们在治理层面的反思。
韩国经济成功的神话恐将成为过去。政治动荡会弱化国家竞逐富强的能力。这样的民主,不应该认为是好民主。韩国最重要的经济增长,发生在被枪杀的“独裁”总统朴正熙执政时期;现在面向民主转型的机制,已经损害民众对司法和选举制度的信赖。
政治极端化的出现,或也与韩国的文化特征有关。在民主词典里,公民资格被视为制度正义的必要条件。有理性的和负责任的公民,懂得如何相互辩论和解决他们之间的分歧。守法诚信、思想开通、包容和妥协的精神,能约束自我并尊重他人的权利以及一些相关品德,如果被统统抛弃,韩国民主就成了一句空话。
民主的产生是避免前民主时代政治的弊害,追求法治。当社会进步足以阻止这些弊害(如暴政、奴隶制、欺凌妇女等现象)时,政治就不应该再囿于某种民主教化,而应该考虑更好的形态。
问题在于西方以为已经有了最好的政治形式,这种立场限制政治思考。韩国的政治困境就是遵循别人教化的结果,它须要找到适合自己的模式。世界是多元的,目前,中国、印度、伊斯兰世界都在向自己的文明回归。抗争性并不是通向“好民主”的可靠路径,也不会给民主带来声誉。
作者是江苏连云港退休学术工作者